稽城的四月綠意滂渤,姚玉慧坐閨房窗下,抖著手放了繡繃,抬頭去望天上暖陽。
好生亮堂。
耳旁時有穿堂風過,她聽著,立即想起死時也起了這麼大一陣風。
腳下正燃得柴被吹得火舌四散,烀得她半點氣也透不過。裹緊了她,送她上西天。
玉慧的唇顫了起來。
身上一時冷一時熱。背後春衫浸了汗,濕膩膩貼著,叫她渾身都抖。
她再看天,雲來了,遮了半數太陽。玉慧瞳孔一縮,麵色瞬時蒼白。
侍女春菊端著甜豆羹從窗邊路過,左轉進門,見玉慧突然傻愣愣地哆嗦,失了魂魄般眼神飄忽,不由嚇一跳,忙放了托盤:
“小姐!”
玉慧“哐當”從矮凳上摔落,竟未覺疼痛,側躺地上,一頓一頓尋著聲音的來源抬頭。
“小姐你怎麼了?”春菊忍不住再問一遍,匆匆上去扶她起來。玉慧眼睫不斷撲扇,身上的肉仿佛不受自個控製,硬挺挺地動不了。
春菊也不過就是個十四的細瘦丫頭,沒做過重活。這一拉扯廢了好大勁,勉強把玉慧抱回矮凳,氣喘籲籲輕攘她胳膊。見玉慧縮著頭不吭聲,不禁帶了哭腔:
“小姐,是不是昨兒少爺嚇到你了?他可真是欺負人!哪有往姐姐身上扔蟾蜍的!”
“等老爺歸家奴婢就去告狀!哪怕這家裡再慣他,你也是正正經經的姚家大小姐!實在不行,”春菊抹淚:“奴婢找外祖他們去!”
玉慧腦中倏地一激靈,似解了束縛似的,嗬嗬猛喘幾口氣,一把揪住春菊的袖子虛弱道:
“我無妨。就是方才小小打了個盹,見著娘了。春..春菊,你不許去外頭瞎說。更不許傳到外祖家。”
夫人在玉慧三歲時病逝,是她心病,也是外祖王家的心病。然青天白日見鬼,縱使是親娘也顯得駭人,說出去隻怕碧水姨娘以訛傳訛,成了鬨鬼了。
春菊一愣。卻也無話,隻好撫一撫玉慧細嫩的手背,點頭。
“奴婢曉得。小姐不是要吃甜豆羹麼?快來幾口壓壓驚。”
玉慧悶悶扶額,隻道:
“我去廊下吹會風,豆羹你吃了吧。”
說罷,習慣性地拿起繡繃,便一路用手撐著出了門,靠柱子上閉了眼。
春菊擔憂,見玉慧額上那往下淌的汗珠,不禁癟嘴,心裡頭狠狠記上那跋扈囂張的小少爺一筆。玉慧趕她:“讓我獨自安靜會。”
春菊歎氣,隻好端起豆羹走了。
總算少了嘈雜。玉慧鬆開領子,露出一截白嫩嫩的脖頸,靜靜吹會風。眼前浮現許多前世的走馬燈。一幕又一幕,倒和死時的空白一片全不同。
…也非空白。
她無意識地捏緊拳頭,心中發恨。
又是姚定則。
因他和姨娘,她從最受父親疼愛的掌上明珠變成懂事得體知忍讓的姐姐。不再是爹唯一的孩子,也不是姚家上下關照的對象。
而這樣一位跋扈張揚天天騎她頭上作威作福的獨苗香火,卻被她賣給了愛好男色的大太監。
可真是斷了傳承。
她這一生隻做了這一件惡事,這一件惡事卻填了她大半輩子受過的氣。
玉慧笑了笑,清楚記起死前看到的那個人。
即便在黑煙裡也看得見貌若好女的他。鳳眼挺鼻,薄唇殷紅。眉目間是久違的狠戾。身形卻又高大頎長,通身的霸道貴氣。無論是相貌還是身形,都和爹那文弱秀才不一樣。
不過他從小就比同齡人高一大截,約是隨碧水姨娘吧。她是西北來的豔麗女子,不同於纖細的江南姑娘。
風歇了。玉慧緩緩睜眼,眼神飄搖。
她又想到了陳日生。
自十五歲那年被抄家,她四處奔逃流浪,照例在一處破廟歇腳。夜裡降雨,把她淋病了。那時陳日生還是當地巡捕,追捕盜賊時聽見她呼救,送她去醫館。
他是個老實的人,身上所有銅板都掏了出來給她抓藥。尋了個大娘幫忙,一照看就是半月。幾次來往,她便與他混熟。見她無處落腳,陳日生把家裡的老宅鑰匙翻出來給了她,還幫忙賣繡品維持生計。
這十年裡,玉慧見多了壞人。也見過不少好人。但陳日生依舊算得上好人裡不錯的人。他提著兩隻大雁來求親,她沒有多猶豫,應下了。
陳日生溫暖,是個可以托付的良婿。
隻是…玉慧蹙眉。婚禮前他受命去秦山剿匪,回來後給她帶了兩斤豬肉。還說說笑笑呢,突然就倒在她家門前,沒了呼吸。
陳家人一改笑臉,認定是她克夫。又不知哪裡傳出來些汙穢謠言,陳家宗族發誓要為陳日生討公道。夜晚帶一夥人綁玉慧到祠堂前燒了祭給陳日生。
而正是那時,姚定則也在。錦衣玉帶,同那群粗布衫的陳家人格格不入。
她耳畔莫名響起陳日生以往的絮叨:
“我在一位極厲害的大人手下撿了活。慧兒,你不知道,這位大人年紀輕輕卻權傾朝野,黨羽遍布半個京都,連當今聖上都要畏他三分。”
他說到那個人時,兩眼都是亮的。
她細細品味,不知為何覺得自己的死,陳日生的死,和那日來觀她赴死的弟弟有莫名的蹊蹺。
不過玉慧找不出什麼有力佐證。認真猜測一大圈,應當隻是弟弟僥幸從老太監身下混出名目,又正好在她定居的鎮子上。是以來看熱鬨,卻發現死的是他那個姐姐吧。
玉慧思索間習慣性捏針,繼續繡那沒有繡完的菡萏。這花型她自小繡到大,是手藝最熟的。也是後來賣得最好的繡品。
春菊隔了幾棵樹在花園後望著,發現廊下那纖瘦白皙的姑娘重新繡起了花,這才放心。
小姐承了夫人的好繡藝,自小在繡花時最能靜心平氣。
想來人已經妥帖了。
她轉身,決心再做一碗果子湯鎮一鎮。
一晃彩霞蔽日,玉慧這一繡,繡到天黑。心裡裝滿了事,卻又不知曉怎麼辦。
她與春菊同歲,而今十四。明年冬天家就要突然被抄,爹死了,碧水姨娘也要不見了。外祖又遭洗劫。身邊獨剩一個姚定則。
她是絕對不要和那煞星共苦的。
指腹撫著還差半片葉子就繡好的菡萏,玉慧深深籲一口氣,將鬢邊垂下的一縷發勾至耳後。
可要早點逃跑呢?
然那十年裡…流民暴動,滿地的土匪和叛軍。環望四周,竟無一處能讓自己真正安身立命。
前路在何方?
玉慧暗歎:難窺。
身上漸冷,她錘一錘腰,將針彆好欲起身,猝不及防地,走廊儘頭忽然飛來一隻蹴鞠。直挺挺打她右肩上彈開,疼得玉慧禁不住“嘶”一聲。
她捂著被打得鬆散的肩頭睜大眼,蹴鞠彈跳著飛入身後花園裡。窸窸窣窣沒有了動靜。
玉慧咬牙,知道這蹴鞠的主人是誰,一時新仇舊恨齊上心頭,轉頭要質問他。甫一抓著繡繃站到路中,拐角處蕩來一片張揚的朱紅衣袂。底下繡威武虎紋的長靴大步跨來,她卻無故震住,下一刻,那虎紋長靴抬起,當著玉慧的麵,砰地一腳踹飛了繡繃。
玉慧心跳立時大漏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