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遠郊一戶偏屋,
林姨掀起鍋蓋,白氣熱騰騰上冒,灶下柴火溫暖地跳躍著。
“凜冬,吃飯了”她朝窗外喊道。
院子裡的人影緩緩站直,她穿一身淺黃色麻衣,腳蹬布鞋,
頭發隨意綁起,斜插一根不知從哪裡折來的麥稈子,耳垂如珠,圓臉膚色並不白膩,
是農家小兒常見的蒲黃色。
看上去不像個姑娘,倒像個哪個野田裡跑出來的小子,
身後是遼闊綿延的田野,在餘暉之下,生機勃勃地閃著光。
腳邊畚鬥裡,盛著晾曬的沉香、 苡仁和新鮮的草藥,聞起來甚是清甜。
凜冬走進屋裡,仔細將鞋底的爛泥刮去,如果你仔細看,便覺得她透著死氣,
一雙杏眼黑的驚人,“當季的草藥都采齊了,我已和二牛打過招呼,讓他進城捎我一程。”
“好端端為何要進城,”林姨放下有豁口的瓷碗,眼裡藏不住的擔憂,“那裡你沒有基業,該如何維持生計,萬一被人發現身份……”
凜冬抿著唇垂下眉眼:“我又夢到我爹娘了。”
屋內一片靜默,
林姨瞬間眼眶泛紅,“老爺和夫人,在夢裡跟你說了什麼?”
“讓我找到他們的屍骨,為他們報仇。”凜冬的聲音壓抑著。
林姨的手都在抖,仿佛又回到了那場血腥大雨中,“聽說那裡起了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恐怕屍骨已經……”
“那我更要找到殺我爹娘的真凶!”凜冬猛地站起來,咬牙道,“你知道的,我們在那天和他就在咫尺之間,隻要再讓我遇見他。”
“再看到他一眼,我肯定能……”
林姨的眼淚滴了下來,破碎的眼神讓人不忍,
凜冬頓了片刻,開口緩緩又堅定道:“林姨你彆攔我了,這京城我不能不去。”
屋內再沒人說話,隻有那一叢叢灶爐火拚命往上鑽,在空中絕望而妖豔地搖曳。
春日燕飛草長,路旁遮陰的槐樹結出一朵朵白色花朵,遠處坊牆內有深宅大院,寺廟道觀的飛簷重樓,
“多謝”凜冬朝帶她進城的鐵二牛行了個禮,遞上林姨做的兩個肉餅,腳一晃跳下了車,
鐵二牛接過肉餅,憨厚的撓撓頭,“謝什麼,你要是還想回村,來這裡找我。”
“好。”
凜冬從沒進過京城十四坊,更沒來過東市。
看什麼都很新奇,旁邊有甲士看守的氣派宅院,
她不住的往甲士手中的銅鞭上瞄,
被威武的甲士吹胡子瞪眼,“小鬼看什麼看!”
我看上去真的那麼像賊眉鼠眼的小鬼?凜冬想,
東市有胡人在賣熱乎乎,剛出爐的黃金燒餅,排隊人甚多,“京城特色,”他撒上芝麻,吆喝道“人人都愛吃的胡二燒餅,來嘗一嘗!”
凜冬聞著香味湊上去,被搶購的人群推湧著出來。差點撞上剛從胭脂花粉鋪出來的姑娘,
“失敬”凜冬拱手道,
姑娘蹙眉瞧了她一眼,從她半舊的短衫和灰塵撲撲的布鞋上收回眼,轉過身沒理她。
剛沒走兩步,那姑娘忽然拉住同伴,袖口半掩住臉,指向前方“那是誰?真俊。”
凜冬下意識也去看,眼前不遠處站著一個玄衣背影,姿態尤為挺立,黑衣之下脖頸和手腕清瘦硬朗,
無論在哪個話本子裡,一身黑的人都不好惹。
她聽到身邊有人壓低聲音說:“北司都統,哎,你彆往上湊,殺人不眨眼的。”
京城北司……
姑娘的袖子就捂在了臉上,話語中的興奮變成惶恐“北司啊,快走快走!”
一傳十,十傳百,路上行人如鳥散狀奔走,
凜冬趕緊掩住麵,夾緊包袱,順著人流趕緊遠離,
滕九雲原本正在派武尉緝拿要犯,那犯人偷了礦場價值萬兩的狗頭金,一路流竄到京城,
根據線報,現在正藏匿在東市。
眼角突然掠過一個跑動的身影,
那背影極瘦,衣衫黃塵暗淡,一伏一動間,腳踝卻尤其的白。
在經過某個巷口時,背影一閃,消失在其後……
滕九雲黑眸慢慢眯了起來,
東市不遠處某條窄巷,
可憐的凜冬氣剛跑了進去,眉眼發緊,靠在牆邊扶著膝蓋喘氣,
突然,有人從旁邊的牆上躍下,猛地從背後緊扣住凜冬的脖頸,“嘭”地一聲將她背朝上壓在地上,
她覺得自己像塊麵餅,餡都快吐出來了
“何人?”她頭頂上的人沉聲問,
“大人,我過路的”凜冬的臉正和大地親密接觸,嗚嗚嗚地求饒,
那人抬起眉,捏著她的後頸把凜冬拽起來,
赫然就是剛剛街上看到的北司都統,凜冬瞬間瞪大眼睛不敢動了,
滕九雲的視線落在她臉上,手指輕輕捏上她的皮膚,
沒有易容,還是個總角。(八九歲至十三四歲的少年)
凜冬瞪著濕漉委屈的眼睛,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嘶啞道:“大人你再掐著我,我就要咽氣了。”
滕九雲放開手。
“都統,”有人從巷口跑進來,是一身甲片的武尉“那個偷狗頭金的“白日鬼”找到了!”(大白天偷盜的賊被稱為白日鬼)
滕九雲點頭,指向凜冬,“回北司,把她也帶回去。”
“為何啊。”凜冬掙紮地叫道,
滕九雲回頭清淩淩地看了她一眼,臉上沒有半點兒表情。
凜冬被這一股殺氣嚇得頓時閉嘴,
好漢可以吃眼前虧。
城樓的鐘鼓聲從裡到外一波波傳開,凜冬一路被“遊街示眾”,穿過承天門,經過各色酒樓、果子鋪、書肆,
吃瓜群眾不敢靠近,遠遠地對著她指指點點,
極細碎的言語落在她耳朵裡,“灰頭土臉,難道是被抓起來的混混?”
“北司哪會專門出動抓混混,這定是阻擾辦案的乞兒。”
你才是乞兒,你全家都是,老子清白光明。
凜冬目露凶光,不滿地瞪視過去。
“她看過來了!惱羞成怒了吧,羞羞羞。”有一個大一點的孩子笑罵道,
前麵騎馬的滕久雲突然勒住馬,日光如洗,他在鼎盛的日光下朝一旁嬉笑的孩童看去。
他一停,後麵的近衛也勒馬停住,
孩童看著眼前森然、長身貴氣的玄衣都統,猛地噤住聲,連呼吸都忘了,
滕九雲並沒躍下馬,他好像隻是隨意一眼,之後朝馬後抽了一記長鞭,
馬聲嘶鳴,朝大道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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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匹停在兩座渾穆的雄獅子前,凜冬抬眼看到獸嘴銜環的門把手和氣派的銅頭乳釘,堂院的烏木紅匾上書“北司”。
滕九雲從馬上跳下,有小廝恭順地接過馬繩,他率先走進門內。
凜冬一路被顛得差點翻白眼,還沒等她喘口氣,就被近衛推著走進西麵的穿堂,
北司應該極大,她甚至能聽到騰空而起的風聲穿廳過院,來回吹拂,
但這條穿堂仿佛被隔離開,無法和北司其他地方相通,注定要通往特彆的地方。
最前方的“白日鬼”猛地掙紮著往後退,
“不想找死就彆動”被近衛用鐵鏈捆住雙手,架著往前走。
兩旁的灰牆逐漸高聳狹隘,前方的黑漆大門被打開,
凜冬很快知道了答案,這就是那座大名鼎鼎的“司獄”。
作為北司的地牢,這裡幽暗潮冷,囚犯的shenyin聲從黑暗的角落包圍而來,
旁邊油燈的焰躍動,照亮滕九雲的半張清雋的側臉,
“發什麼呆啊你,”侍衛打開牢門,把凜冬推了進去,“等我們大人來問你罪吧。”
凜冬向內一跌,坐在了蒲草上,
滕九雲麵容冷淡,一眼都沒看她,和近衛一起走向地牢深處,聲音低沉“提審白日鬼。”
隔著牢欄,“白日鬼”緩緩抬頭,兩顆幽深的目珠盯住滕九雲,開口道“難得一見,人人避而遠之的閻王爺竟長了這麼一副溫漣皮囊。”
滕九雲抬眼,如果湊近了仔細看,便能瞧見他眼底的少年張狂,
“我也沒料到,從礦山私藏出萬兩狗頭金的賊人,竟如此蠢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