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霜霽沒有收回手,執拗地將手靠在白玦的手邊:“所以這兩個執念糾纏了千年,一直是此消彼長,而如今這糾纏終於到了儘頭?”
院中的溫隨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今世的結局即將到來,為了不再留下遺憾,開始緩緩同吳心道起了彆來。
“肉身死前沒能開口說聲‘喜歡’,如今可不能再錯過了,”他說著自嘲一笑,輕輕用手撥開了自己和吳心臉上遮擋了麵容的頭發,“彆再懲罰自己了,彆再製造幻境日複一日操縱全城人仇視議論於你了。”
寧霜霽能聽清他說的話,聞言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終於有了答案。
——為什麼白玦一直堅持說那“一層幻境”便是吳心的?若是吳心的,她為何要那般對待自己?
因為她覺得就應該如此。
她雖恨自己從小受辱的經曆,恨所有操控流言淩遲她魂魄的人,卻終究還是成了流言的刀下亡魂,直到成了魂主,都沒有放過自己。
對溫隨的愛本是她生命的曙光,卻被惡意切割成了利刃,一刀刀插得她不複超生。
寧霜霽攥緊了手,指腹被地上砂石刮得生疼:“那城中為何全是傀儡?吳心是不是還有意識?所以她沒有真的殺人?”
“是溫隨所為,陣法初成時二人執念糾纏,他趁機用紙紮傀儡替出了城中人,”白玦閉眼輕喘了兩下,回答不容樂觀,“吳心眼神空洞無神,魂魄早已被執念困懾良久,很難清醒了。”
寧霜霽很想說“可尚懷箏和溫隨不就沒事”,但她自己也明白,吳心與他們不同。
吳心自認是害死溫隨的罪人,曾經堅韌的力量又被流言一點點刮了個乾淨,再沒有什麼能支撐她的精神同執念的操控相互拉扯了。
寧霜霽緩緩鬆開了攥著砂子的手:“若傀儡是溫隨所換,他的執念豈不是……”
或許是意識到了溫隨的衰弱,與他對坐的吳心身上又開始溢出黑氣。吳心明明麵無表情,黑氣中卻開始傳出了竭力嚎哭的聲音,仿佛再代替她哀痛著。
溫隨臉上一直帶著淺淺的笑意,聽到哭聲那笑意像是要維持不下去似的僵硬了許久,終於還是散去了。
“我想救你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的,”溫隨的眼睛開始逐漸變成了暗紅色,身上的書生氣質蕩然無存,“彆放任自己成為厲鬼好嗎?就算我不能陪你了,也彆再傷害自己了好嗎?”
吳心依然沒有反應,也沒有看他,可周身黑氣的哭嚎聲又大了許多。
“陪了你這麼多年,能不能稍微彌補些遺憾呢?”溫隨說完卻自己先笑了,苦笑的臉蒼白不已,“可遺憾已經鑄成,又哪是能夠彌補的呢?”
手開始逐漸變淡,溫隨怔愣了幾秒,而後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緩緩傾身在吳心的嘴角親了一下。
“他們都不能代表我的,我從沒有怪過你。”
預感到了執念的衰弱,一直壓抑相陪的溫隨終於第一次放任自己展現了怨恨的一麵,猩紅的眼睛配上漫布血絲的麵孔,再不是記憶中那白淨文雅的小書生。
他忽隱忽現的手上指甲亦都是血色,血淚順著臉頰流淌到了嘴邊,染紅了蒼白的唇線。
“我也好恨!”溫隨的聲音隨最後彌散的黑霧哀嚎著,“我用命救回來的姑娘,我那麼愛的、那麼好的姑娘,就這樣被他們毀了!”
淒厲的聲音在溫隨魂魄徹底消散的瞬間戛然而止,吳心一直沒有表情的麵容終於有了絲微的反應,她目光微微一閃,那閃動的瞬間像是極儘了悲傷與不舍,又輕得像錯覺。
寧霜霽同白玦遠遠見證溫隨的離去,心中五味雜陳,默默良久。
所以溫隨的執念真的就是吳心。
為了守護住她,不讓她傷害自己,不讓曾經善良天真的她墮落成厲鬼自我折磨,溫隨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恨意同時壓抑著吳心的。
所以千結莊忽然消失了,裡頭的人卻儘是傀儡,因為真人已在初時便被溫隨儘數替換離去。
他不願再讓這些人玷汙他心中瑰寶了。
生前選擇了孝義,死後成全了真心。
此地異象捆綁了兩個執念,卻並沒有公平地支撐著它們,而溫隨一直犧牲自己安撫著吳心,直到今日。
於是兩人最終落得了這麼一個此消彼長的結果。
白玦一直沒有起身,喘息聲也時輕時緩,寧霜霽見他輕蹙著眉閉眼調息著,亦不敢出言打攪。
但即使沒有白玦提醒,她也知道如今情況並不樂觀。
雖然陣中少了一人執念,複雜的情勢一下子簡單了許多,可沒了溫隨的安撫,死前已有厲鬼之態的吳心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可憑一人之恨吞噬整個千結莊,若背後真有可支撐其執念長留千年不散的外力,放任其出世作亂,必定會鬨得生靈塗炭……
白玦忽然睜開了眼睛抬頭看去,寧霜霽亦有所感應,望向了院中井邊孤身獨坐的吳心。
她周身蔓延的黑氣驀地成了張牙舞爪的模樣,竄湧著四散開來,而她臉上也終於開始有了明顯的表情。
又哭又笑,悲痛與狂喜並存,瘋魔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