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榭頓了許久才慢慢扭頭看向說話的人——那是幾年前還略顯青澀的趙亭安。
他已經哭腫了眼睛,哭啞了嗓子。
周圍幾個小弟子見她回來,都像是重新有了主心骨似的撲到她腳邊,一時間客房中哭聲震天,幾乎要將房頂掀了。
方榭沒心情安慰他們,緊攥的手伸向白帛一角——
當第一滴眼淚終於滴下時,方榭直覺眼前光影一閃。
她的手顫動著定在半空中,手下卻再無還未來得及掀開的白帛。
視線延伸的不遠處,地上新生嫩草兀自長著,一茬又一茬,年年都有新生。
她重新攥緊手指,但什麼都沒能抓住。
在方榭被幻境攝住時,孫童也同樣陷入了幻境之中。
最初他沒有意識到這點,仍將頭埋在掌心裡低聲抽泣著,直到有個溫暖的手掌落在他肩上,他才緩緩抬起頭來。
然後他就見到了一直惦念著的大師兄。
大師兄同記憶中一樣掀衣坐到他身側,微微垂眸瞧著他。
孫童呆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不對勁。
他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小豆丁一般的個子團坐在石階上。
每次他被師兄師姐訓過後,都會孤零零一人跑到這石階上來哭。
隻有那次,大師兄偶然碰到了他。
“師兄師姐隻是希望你快些變強,出去後才能保護好自己。”
記憶中的大師兄重新在幻境裡凝成實體,說著早被他銘記在心的話,還抬手用手背替他抹去了仍掛在臉上的淚珠。
這感覺太真實,孫童沒忍住嚎得更大聲了。
大師兄似乎不太擅長哄孩子,見他又哭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孫童不忍心,便順著記憶道:“大師兄我真羨慕你,強大而穩重。”
然後大師兄淺淺笑了一下,對他說:“告訴你個秘密……”
……
記憶留存在腦海時,也會一並存下當時的心境,因此哪怕孫童時不時便會回想當年,感觸也遠不如再以成熟視角親曆一遍來得深刻。
不知是因自身心智堅定,還是拉扯中執念幻境之陣成型不穩,康轍雖也看到了與妻兒一同進食的場景,那場景卻隻占據著一半視野。
而另一半,仍舊是殘酷的現實。
康轍為不沉溺其中,對幻境視而不見,隻定睛望著真實的妻子。
死魂與鬼修結契後,會變得渾渾噩噩,這也是結契後能得其惟命是從的根本所在。
看著妻子的目光再不似從前靈動,康轍比誰都痛心。
但他不敢再放手了。
他曾放手過一次,可結果呢?
那時突然得知噩耗,他立刻攜妻子出山趕去,結果隻看到一個再無生氣的兒子。
一貫成熟冷靜的方榭頭一次哭得那般不能自已,生生將額頭磕出一片血色,抖著聲音跪在他麵前說對不起義父義母,也對不起義兄。
可他和妻子都清楚,這事怨不得任何人。
遇兒從小身體就不好,突然離世,隻能怨他自己命數儘了。
後續一切都是方榭在操持,他頭一次生出疲憊到想要避世的心思,反倒是妻子總強撐起精神來安慰他。很久之後,他們終於漸漸平複悲痛,帶著好人有好報的期許,盼兒子能有來世之福。
日子一天天平穩地過著,直到有一日,有弟子來報說偶然發現一處陰氣濃重的深井。
方榭雖一直不肯接下“大師姐”的稱呼,可身份地位上仍是全門弟子的師姐,碰上這種事,自然也是先由她領人前去查看。
這事康轍本沒多在意,更想不到那井會成為割裂他人生的重要轉折。
兩日之後,忽有小弟子傳信回山,請他親去一趟。
他這才知道,義女方榭竟因那井受了重傷。
那是一處極陰之地,隻靠近便覺得周身發寒,冷意鑽肌刻骨,著實令人驚愕。
他所見過的所有厲鬼,沒一個能帶來這般驚人的寒意。
康轍當即嘗試以鬼契之力控製井中死魂,可試了幾次都無法成功。
他當時已身連四魂,隻以為是無法再分出餘力掌控如此淩厲之物,便先用符咒將井中死魂吸入瓷瓶後封印了陰井,命部分弟子留守後帶人趕去了莊家。
莊家沒落,怕無力對付如此強大的厲鬼,康轍不介意分些人力幫個小忙,守好那陰井以免再出紕漏。
意料之中,莊家求之不得。
回到康家確定方榭傷勢再無大礙後,他才開啟瓷瓶封口。
然後,他就見到了已魂形縹緲的兒子。
比爐上香煙還不如,幾乎一陣清風就能吹得他灰飛煙滅。
為保住康遇這點殘破不堪的魂靈,康轍在未達成鬼契約定為所利用死魂了卻心願的狀況下,強行切斷彼此連結,生抗下四倍反噬之痛,儘全力拴住了即將散儘的兒子。
可這樣隻能拖延,卻無法為其補全魂靈。
於是康轍又開始琢磨留住他的辦法——執念強大到一定程度後可以成陣固魂,若能造出個執念幻境之陣,兒子便不會再死了。
他已經死過一回,不能再死了……
這事瞞不住枕邊人,芳荷很快知道了真相。
他們都是鬼修,最清楚死魂在外遊蕩的極限。
兩年未曾找到應歸的黃泉,魂靈能撐到如今已是奇跡,魂傷已成定局,如何還有的救?
這樣的認知徹底擊垮了本就為獨子離世而難過的妻子,在勸說丈夫無果後,這位康夫人帶著悲痛悄然病逝於風家後院。
這一次,康轍封鎖了消息,將妻子的屍身留在了身邊。
他不會再放任妻子的死魂自生自滅,不能讓妻子步了兒子的後塵,這一次他要暗中找尋讓妻子重回人世的辦法。
所有人都不需要知道康夫人的死訊,這樣當芳荷再現於人前時,也不會有人知道她曾違抗過生死天命,更不會有流言蜚語擾她清淨。
於是自那時起,與康轍以鬼契相連的就悄然成了兩個人。
都是他此生至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