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其實大師兄我也有很多煩惱,而且生來就背負了一個無法預料的未來,自己倒罷了,可牽扯到旁人,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孫童當時年紀小,不懂他話中苦澀,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聽秘密”上。
但他的好奇心沒有得到足夠的滿足,甚至有些失望。
因為大師兄身體不好這事大家都知道,實在算不得一個秘密。
還不等他說什麼,大師兄突然笑了笑,笑得比陽光還明媚溫暖,揉著他的腦袋對他說:“終於不哭了。”
“等你長大了,大師兄帶你出去見見世麵,到時我把你方師姐和趙師兄都喊上,讓他們見證你斬妖除魔的颯爽英姿如何?”
……
帶著笑意的聲音永遠淹沒在了回憶之中。
孫童一直在等大師兄兌現諾言,可他再也等不到了。
悲痛的情緒將胸膛占滿,反而衝淡了孫童對方榭的畏懼。明明平日不敢和她多說話,對視一眼都會被她眼中魄力嚇得惶惶不安,此時孫童卻鼓起勇氣應了她一句:“不會吧。”
一滴水珠砸進草叢中,孫童偏頭望去,正瞧見方榭身前草叢中的一片晶瑩。
但他還是說完了想說的話。
“他應該會很難過,因為我們選錯了路。”
自從大師兄死後,方榭再沒有這般哭過。
她天生性子冷淡,不善交際,唯有麵對義兄,趁四下無人偷偷叫他“哥哥”時,才知道自己其實也可以是個愛撒嬌的小妹妹。
她其實從沒忘記過那時的事。
那時大師兄同她一起出山除妖,卻在落腳客棧後染上風寒,一下子就病倒了。
這事雖時常發生,但她還是擔心不已,打算留下照顧。
但大師兄沒有答應。
他說,一切如常即可。
他說,在這世上還有很多人,還會發生很多事,不該為一人駐足不前。
她那時哭笑不得,隻覺得大師兄突然咬文嚼字說起大道理來,好生奇怪。
現在想想,那時的大師兄是不是已經預感到命不久矣,這才不得不利用最後的機會寬慰她?
白霧外的黑氣在烈焰下逐漸化去,消散時難免對周遭環境產生影響,不僅引得幻境場景如回光返照般再次閃動起來,也使得在場剩餘的零星死魂有了狂化征兆。
後山又陷入新的騷動,可方榭的視線再未從浮動的白霧上挪開。
外層黑氣徹底散儘後,白霧終於得以化形成了原本模樣。
隻是再沒有曾經的英俊瀟灑。
披頭散發的死魂虛弱地幾乎看不清麵容,手腳和頭都無力地垂墜著,像是被吊在空中受刑,痛苦而無奈。
夏日的日光陽氣最盛,照在康遇本就近乎飄散的死魂上。
沒了黑氣替他遮擋,他就像塊冰塑,一點點的在烈陽下化去。
不過片刻,便隻剩右腳還勉強能看清了。
——那有鬼契連線相牽的右腳。
方榭不忍再看,收回目光猛地抬手揮劍,劃破了自己的掌心。
確認鮮血在劍刃上鍍了層暗紅的膜後,她跨過滴滿她淚水的草叢,直朝康轍而去。
又是一劍揮下,方榭以自身血契之力斬斷師父的血契連線,自願擔下了強斷血契的反噬後果。
這是她唯一能為義父和義兄做的了。
世上沒有萬全之事,失敗了便隻能接受,她從不會因無法接受失敗結果而後悔。
但她現在確實後悔了。
尤其是親眼見證大師兄抗拒怨氣入體的那一刻,悔得不能自已。
心口如被萬線切割般難受,方榭低頭嘔出一口黑血,卻顧不上擦。
她奮力抬頭望向空中白霧,看黑線順斷口飛散,直至漸漸蔓延到那片模糊白霧的右腳之上——
血契連線一斷,風棋便收回了壓製康轍的靈力,康轍終於得以掙脫定身束縛,瘋了似的朝那白霧撲去。
方榭輕喊了聲“義父”,他也沒有回頭。
可他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在他手掌撈到白霧的前一刻,白霧僅剩的右腳也消散在了空中。
三年心血乍然成空,一切都回到本該有的狀態。
幾位家主終於走上前來,齊齊出手,困鎖住了長跪在地上痛哭的人。
他們都是為人父者,說不動容是不可能的,就算無法認同康轍此舉,到底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恰巧是今日,恰巧被他們撞破了執念幻境之陣成型前的關鍵時刻,隻能說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知曉其中因果後,三位家主沒再為難康家弟子們,隻壓著康轍朝山門外走去。
路過風棋時,風溯河忍不住看了兒子一眼。
風棋自知身份要暴露,對他扯出個尷尬的笑來,卻沒有給出個解釋的意思。
最終風溯河收回了視線,什麼都沒說。
風莊戚三家小弟子們還沒從康家的悲劇中醒神,直到見自家家主逐漸遠去才想起跟上。他們大多會在離開前偷瞄向白玦、風棋和寧霜霽,可沒人敢在這時衝上去多嘴。
趙亭安和孫童目送眾人三三兩兩結伴離開,小心地扶起方榭,朝弟子宿方向退去。康家主被帶走後,康家弟子們群龍無首,自然而然將方榭當成新的主心骨,見狀也都跟了上去。
一個算不得陰謀的謀算破滅後,劍拔弩張的眾人終於恢複了冷靜。
可一切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