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
荷花遊廊一個郎君打扮的小娘子快步往正院走,清香陣陣,小娘子的身影在碧綠荷葉間時掩時現,碧色耳垂染著粉紅,比帶著耳墜時惹人憐愛,綠柳半垂水中,魚兒不遊,連風仿佛都等著那個小娘子不經意回頭,好一探她容貌。
十五歲的身姿婉約婀娜,郎君的衣裳根本藏不住她的顏色,反令人更有種急切的躁意。
約是天氣實在是太熱,一動不動的風景忽然闖入一抹女子身影,令整張畫麵都生動了起來。
見她身影越走越遠,荷花塘都歎息這究竟是誰時,那小娘子忽然走出了遊廊,頂著太陽沿著曲橋穿過整個荷塘。
小娘子轉個彎正麵而來,她膚色白得發光,烏黑頭發碧玉冠,耳邊兩縷碎發,額間滲著細密的汗珠,膚色生香,仿佛是翠綠荷葉間忽然冒出的一株睡蓮,又似花神到了人間,微風就這時候動了起來,綠柳蕩漾,心池搖動。
盤在屋簷下的一條蛇,盯著越來越近的那抹睡蓮影,吐了吐蛇信子。
夏南箐仿佛感覺不到自己走在太陽底下,心事重重,更沒有留意到有陰冷的眼睛盯著她。
一婦人見到夏南箐,大吃一驚,連忙打傘過去迎接夏南箐:“夏娘子不是應該在去錦州學堂的路上嗎?怎麼得回來了?這太陽這麼猛,也不喚仆婦伺候,仔細曬傷了。”
夏南箐猛然在一片蟬鳴聲中聽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整個人打了一個冷戰,似乎徹底回魂,呆呆看著母親的近身仆婦:“梅嬤嬤?”
梅嬤嬤聽她聲音虛浮,臉色發白,嚇了一跳,心裡念道這是中邪了還是中暑了,忙道:“夏娘子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不舒服?”
夏娘子是夏府的嫡女,夏府唯一的血脈,將來作為家主繼承家業,身體是否康健比什麼都重要。
梅嬤嬤瞧著自家娘子雖郎君打扮,沒有簪花描眉,依舊目如點漆,唇瓣粉嫩,皮膚晶瑩剔透,皇城讚她顏若百花之神,美不勝收。夏南箐一向聰慧開朗,今天這樣淒惶的樣子,梅竹作為看著夏南箐長大的老仆,看得心疼肉疼。
夏南箐身子一軟,半耷拉在石欄上,乾嘔了幾聲,後背一陣冷汗,她明明已經是一抹魂了,一睜眼,竟然回來了,正坐在準備離城的馬車上。
記憶又多又濃地熱浪般翻滾著湧上心頭。
*
她是夏家娘子,商家之女,士農工商,本是下等民,但商賈夏府不僅僅是經商這麼簡單,它曾經生意遍布外域,富可敵國,大鏖與鄰國打仗時,大鏖節節敗退,許多有錢人,甚至是有官身的人都覺得大鏖將傾,紛紛收拾金銀潛逃。國內上下一片混亂,哀鴻遍野時,當時的家主夏澤恒站了出來,舉夏府之力,資助大鏖,將已經打到了皇城山外咽喉口的鄰國鐵騎打了回去。
夏府一躍成大鏖的功臣,地位非同凡響。
夏澤恒隻有一個女兒夏虹影,夏澤恒擔心夏虹影外嫁受委屈,於是招了一個上門女婿,這便是她的父親。
夏南箐幼時,大鏖勝利了,為了表示皇恩浩蕩,皇上給夏府賜婚,等她及笄,嫁予司馬府司馬嫡長子。
夏澤恒和夏虹影對這事都不太高興,反而是黃遠鶴欣喜若狂。
她長大懂事後,和父親一樣,也覺得這是一件不錯的婚姻,夏府因為救國重創,後祖父仙逝,夏府實力大不如前,而司馬是皇太後的娘家,真正的皇親國戚,如果她嫁入司馬府,她便是皇太後的侄媳婦,非常親厚。憑著這層關係,其它商號便不再敢輕易擠兌夏府。
她盤算得很好,她在司馬府為夏府造勢,母親管外,父親理內,夏府會重回輝煌。
但是啊……嗬,祖父一世英名,找了個白眼狼做女婿,夏府做事從不愧對天地,為何對其趕儘殺絕!
在她十五歲這年,母親忽然病重去世,非常突然,她接到噩耗後匆忙從錦州回來,尚還不願意相信這一噩耗的她,剛到家裡,還未見到母親的遺體,就被關了起來,不許和任何人接觸。
對她一向疼愛的黃遠鶴,忽然變了嘴臉,他對外稱夏南箐染上了重疾,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說了算。
所有想試圖救一救夏南箐的人,都被黃遠鶴當著所有仆人的麵打死。
她握著門,用力地拍打,聽到黃遠鶴的叱罵,還有她房裡仆人被打地哀嚎打滾的聲音,她拍的手心出血,哭喊得聲嘶力竭。
“黃遠鶴,我是司馬府皇上親賜的少夫人,你不怕司馬治你罪嗎!”
“司馬府嫡長子?是司馬言嗎?”一個穿著嬌嫩黃裙的姑娘施施然走出來,看著地上的仆人被活活打死後,才笑著對夏南箐道,“如果是他,他好像已經傾心於我了,這個,就是郎昨晚贈我的發簪。”
她手輕輕摸一摸插在發鬢裡的花簪,挑釁地看著夏南箐。
“他說了,我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女人,你以為,他是幫你,還是幫我們?”那姑娘語氣輕慢,對著夏南箐微微掀開脖子上的衣領,露出裡邊斑斑紅痕。
夏南箐不清楚這舉動是什麼意思,但是她的話卻聽得明明白白。
幫他們?他們?
夏南箐目光鎖在她和黃遠鶴身上,這個姑娘看上去和自己年齡相仿,既然她說她是司馬的女人,那她就不可能是黃遠鶴現在納的新人。
那姑娘“噗嗤”一聲笑,對著黃遠鶴道:“爹,你看,姐姐好傻。”
夏南箐心裡“轟然”一聲,她呆呆望著黃遠鶴,對他陌生到不能再陌生,是啊,家產他要奪走,區區在外頭再養個女兒呢。
“我同爹姓,我叫黃楚楚,小你半歲。”
夏南箐緊緊握著門的手慢慢鬆開,不是她傻,是她到剛剛為止,都以為,她的父親,會為她心軟。
她琉璃似的眼睛蓄滿了眼淚,十五歲那年,她失去母親,失去家,失去所有,她潔淨的手心,因為拍打門框流滿了血,她柔韌的手指,因為緊緊揪著門框,不讓自己哭出聲,而抓出了鮮血,十指連心,比不過此時心頭上的兩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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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心情去錦州了,立馬讓車夫把她送回府裡。
她神思不定,不敢置信自己所見所遇之事,一度懷疑地府裡邊也有一個大鏖國的真州,真州的夏府。夏日炎炎,地麵如炙,都趕不走心頭的恍惚,直到猛地被人一叫,三魂六魄全都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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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給夏南箐把完脈,婢女煎了中藥過來,夏南箐聞著中藥味,像漫長的前世,搖頭拒絕。
“大夫說娘子有些中暑,喝藥好得快。”梅嬤嬤道。
夏南箐怔怔看著梅嬤嬤,想起她前世帶人來開門救她,被黃遠鶴的人逮住,被黃遠鶴叫下賤的低奴羞辱,活活打死的畫麵,低頭喝完中藥,把空碗給梅嬤嬤看,梅嬤嬤高興地笑一笑,拿一塊陳皮給她含著。
她許久不在喝完中藥後吃陳皮除苦味,中藥哪有人生苦。
夏南箐閉眼又睡了,身體內冷外熱,互相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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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關在偏僻角落的房間,她還是堅持給司馬府寫信求救,每天寫一封,懇請司馬府能夠出手援助夏府。
送飯的人看她可憐,說,夏娘子,彆寫了,你那些信,不可能送出去的。
“黃老爺把他外頭的女人帶回來了,抬為了夫人,對外承認了黃楚楚的身份,黃老爺和新夫人給她辦了及笄禮,司馬府還送了禮過來,他們一家人跟著司馬大郎君,和和美美賞月呢!”
“司馬府不可能這麼糊塗,這是抗旨,司馬大人不會允許司馬大郎這麼做。”司馬再怎麼皇親國戚,皇帝也容不得藐視皇權的人!
“夏娘子,這中間什麼利益啊,老奴也不懂,但隻知道,他們說司馬郎君癡心戀黃娘子,司馬府把他拘禁了,他還是爬出來給黃娘子撐場子,我們所有人都覺得荒唐,跟個戲本子一樣,哪像什麼王公貴子,實在丟人。”
“可是,夏娘子,即便這樣我們也沒有辦法。”
“夏娘子,您彆寫信了。”
“您安安心心地,也許哪天黃老爺心軟了,就將你放出來了。”
夏南箐手中的筆墨滴在紙張上,暈掉了司馬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