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生牽伴說來話長,她七歲那年隨阿嬤去蓮花池采集露水,誤入池塘深處,窺得一少年墨發披散,明眸皓齒,正半裸著在池中回頭看她這個不速之客.
碧波蕩漾,她不堪落水,少年潛入池中把她撈上來.
她濕淋淋地回到阿嬤身邊,落了一頓數落,卻再也忘不掉婀娜蓮間的俊朗少年郎,終日思念不得,生出一身相思病來.
她曾找畫像的描摹過她心中少年的樣子,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
深閨羞事,怎能輕易啟齒?
後來,她父親被降職,府上沒落,不得已尋了個靠山,當今煜王慕連邑,屬太子一黨,她則被迫與慕連邑成了親,做了側妃.
其實這名分不大不小,側妃能有好多個,可強就強在慕連邑尚加冠,未有煜王妃,她便成了王府唯一的女眷.
慕連邑待她不算差,吃穿用度從不吝嗇,不愧是追隨太子的人,連平時用的宮燈都恨不能鑲上金子.
這親事結得潦草,她知道在外都說她父親是“賣女兒”,慕連邑讓她少聽這些話,不過都是出於嫉妒.
除此之外,她也算安分守己,平日做做女紅逗逗烏,起興時還能去府中的池塘喂魚,在涼爽的小亭間即興做上一首不韻不律的閒詩,也樂得自在.
嫁入王府兩年,與慕連邑不能說是恩愛非常,也算相敬如賓了.
直至有一日,她正與慕連邑在書房作詩閒談,外麵小廝慌慌張張跑進來傳話說太子到,她擱了墨入後門離開,挑簾出去前傳來一陣咳嗽,她不由自主一瞄,便挪不動步子了.
昔日蓮間的少年,如今一襲青龍紋繡朱黃袍,眉目鋒利,不苟言笑,覺察到她的目光向她所在處看過來,她慌忙躲到簾後,巨大的欣喜與悔恨同時湧上心頭,擰成一團的眉頭久久不能舒展.
她一直思念不得要埋在心底爛於腸肚的人竟是當今太子.
“煜側妃留步.”身後傳來聲音,清冷而生疏,她回頭望去.
太子不近不遠站在一顆桂花樹下,這已是花園深處,不知他跟了多久.
她規規矩矩地行禮,談談回話:“參見太子殿下.
“煜側妃不必跪,本宮有事請賜側妃相助.”
她皺了眉,原來太子不相信煜王的忠心.
“抱歉,妾隻是一個女子,恕難助太子成事,無事妾先回房了,太子請便.”說完,她行禮離去.
那一夜,慕連邑格外狠,翻來覆去地折騰她,趴在她耳邊問:
“太子殿下說,你對其無禮怠慢,怎麼太子惹你不高興了?”
她有些委屈,便賭氣道:“是啊,妾正與夫君濃情容意,太子何來敗興.”
慕連邑聽後低笑一聲:“好,便是太子殿下的不是,你何故又要跟本王生氣呢.”他指的是她來時扔了慕連邑送的玉墜一事.
“那玉墜戴著不舒服.”她又道,紅著眼看慕連邑:“你怎麼連丟個玉墜都要計較!”於是翻過身去不再理會慕連邑.
一夜無眠,第二日一早慕連邑就收到了追隨去獵場狩獵的詔書,她作為唯一的側妃理應跟去,而慕連邑是似乎不願讓她跟著.
“去,怎麼不去,在王府都悶壞了.”她還在氣頭上,慕連邑看了一會她沒說話,隻讓人給她準備行李.
她坐在馬車裡,慕連邑與太子並行,冷冰冰不近人情,一襲朱黃乘於馬上的是太子,一襲藍袍身背長劍,墨發束起不斷往馬車看的是慕連邑.
煜王殿下,端得也是一派君子風骨.
她繞過慕連邑,卻與太子投過來的視線相撞,隻是奇怪的是她絲毫不能從那張極為相像的臉上看出半分從前的模樣,心中不免失落.
須臾年足已物是人非,何況他是太子.
深宮皇子,有幾個能平安順遂地長大,經曆的必是旁人難以想象,她又看慕連邑,他已收回視線,她於是索性放下簾子,在馬車內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再醒來時,看見的是太子.
“煜側妃醒了?”他麵色並不好看,甚至有些冷.
“慕連邑呢?”她問
慕連邑逆反,欲行刺太子,被關入大牢.
她不信,直到她看到大牢裡慕連邑身穿囚服,平日俊朗乾淨的臉上長出了青茬.她崩不住握著牢門哭了出來:
“慕連邑!你轉頭過來!”她大喊.慕連邑隻是背對她,望著牆一言不發,任憑她怎樣喊怎樣叫都不回頭.
太子一把攔住她,把她拖出大牢.
“煜側妃.”他又想了一瞬,改口:“也許該叫你,廢煜側妃.”她不理太子的奚落,抽了抽鼻子.
他又道:“慕連邑刺殺太子是大罪,罪當誅九族.”
誅什麼九族?她,她的滿門也要死?
“不過,本宮可以饒他一命.”
條件是,隻要在太子登基之日做新皇的後宮.
“那日蓮池,多有冒犯.”太子突然道,她一怔,表情幾欲茫然.
隻聽太子道:“本沒想到你會嫁給慕連邑,早知如此,當日該坦明身份才好.”
她怔怔聽著,心中無限感傷,不是懊悔與難平,她現在滿心都是擔憂牢裡的那個人.
她不信慕連邑會行刺太子,他不是魯莽到在眾目睽睽下公然挑釁皇家的人.一如不信太子對她有情意.
“太子言重,妾並不知什麼蓮池,至於嫁到煜王府不過是父母之命,煜王待妾很好,故恕妾難以從命.”
“這麼說,你不想他活命?”太子下了威脅,她聽後望著天,長長呼了一口氣.
她如何不想每個人都活著,但與其苛全地活,不如不失貞操地死去,慕連邑平時好君子之風,她知道他是有些君子風骨在身上的.
隻是慕連邑知道後,竟鬆了口.
平日不折脊背的男人低頭跪地,向高高在上的太子請求饒其性命,哪有行刺太子的半分風範?
“慕連邑,你讓我……去做太子的人?”她哭紅了眼,質問跪在地上的慕連邑.
慕連邑不看她,隻磕頭:“求太子饒命.”
太子擺手,他又被押下去.
未了,太子喚她“斂妃”這是太子給她想的封號.
同蓮音,同斂意.
她曾想服毒,又想到她若一死慕連邑難活命,又止住了手,無限悲涼地想:“慕連邑,這是我還給你的.”
他沒有被處死,太子將他保下,而她要籌備後日的冊封禮.
“斂妃娘娘.”小婢女上前:“這是皇上親吩咐的湯藥,提神靜氣,冊封禮長,一時半會且完不了呢.”
她抿了唇砂,豔麗的橘紅抹在唇上,映得臉色格外蒼白.
冊封禮如常繁瑣,她跪了又跪,拜了又拜,還受著四麵八方嬪妃及眾臣的白眼議論.
往日的煜側妃與今日的斂妃在眾人看來都是個笑話.
她往在了夢華宮,離勤政殿最近的宮殿,太子,也就是當今皇上常來看她,宮裡的生活比煜王府奢華萬倍,可她再無半分心情去寫詩逗鳥,逛一逛傳聞集儘天下名貴的禦花園了.
有一日,太子問她:“你是不是還想著慕連邑.”她答是.
下一秒竟可笑地發現太子臉上出現了幾儘嫉妒的表情.
“不準再想他……”
“為什麼不?妾答應做您的後宮,但妾管不了自己的心.”她稱“妾”而並非“臣妾”讓太子又大怒,罰她閉門思過兩月.
其實就是吃穿上樸素些,還免了兩月請安和眾婢女的奚落,她雖不在意,聽多了也煩.
五年過去,她仍是斂妃,隻是不在夢華宮住著了.
太子把她遷去了郊外行宮,防止她被惹急了又做出殘害嬪妃的事情來.
她害了一個懷皇子的貴人,給她服了墮胎藥,眾嬪妃憤懣,要懲治於她,太子隻把眾人屏退,打發她去行官.
反正她們要的不過是太子不再安幸她,遷去行宮一年都見不到太子,如了她們的意,也如了她的意.
行宮很大,幾乎沒有人,裡麵有個大大的蓮池,是太子專門命人修建的,她一有空閒就去,太子來時看到她坐在蓮池邊大喜過望,不料她卻說:“這蓮花隻夏日開平日裡都枯著,著實沒趣,不如皇上命人裁上假的供妾欣賞,看著倒比真的還有趣.”
太子一怔,久久無言.
第二日,蓮池的蓮花被儘數折去,露出一片光禿禿的水麵,春日的雨絲穿透水麵激起層層漣漪,太子站在她身後問她是否滿意,她隻淡淡地躲開他的靠近,不理他落寞的神也然後離開.
她近日時常夢到慕連邑,夢到他仍是一身利落的藍袍,墨發高束,眼角含笑,手中拿著詩作問她寫得好不好,她正要開口答,就見那手中的詩稿連同桌子上的紙都被風吹了起來,化為了點點白紙錢落下,一轉身,慕連邑雙眼緊閉躺在棺材裡.
她驚醒,再也睡不著,直到天亮時見到太子她道:“我要見慕連邑.”太子給她夾菜的手一頓,麵色一沉.低聲道:“斂妃,是不是朕平日太慣著你了?”
兩人劍報弩張地對峙了許久,最終還是太子鬆了口,隻是臉色不悅地指了身邊太監陪著她一同去.
慕連邑瘦了很多,見了她彆過頭去看著牆,她壓下舌尖苦澀,蹲下身喚他:“慕連邑,你轉過頭來看看我好不好?”
“我如今是斂妃,中宮之下,眾妃之首.慕連邑,這全拜你所賜.”她執著地說著,冷冰冰的語氣回蕩在大牢內,卻不見他眼晴眨一下,彷彿她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慕連邑,你想出去嗎?”她站起身,說完咬住唇緩了一口氣見牢中的人緩緩轉頭,眼中儘是懷疑和閃爍地渴望.
他鐵了心地要讓她覺得死心,硬生生地變成了一個負生怕死之徒.
“太子從沒碰過我.”她觀察著慕連邑,後者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嘴角,無言,她又道:“你知道為何我不讓他碰嗎?”
“圍場狩獵那日太子差人給我把脈,那時我已有了二月有餘的身子.”
慕連邑猛地抬頭,對上她控製不住淚流滿麵的臉.
“那是煜王府的長子……可我沒有留下他.”她苦笑“太子怎麼會允許煜王的血脈在宮中,他借一個小嬪妃打掉了我的孩子,從那之後,我再沒讓任何人碰過我.”她說完,看向慕連邑.
慕連邑垂下眸,雜亂的墨發遮去了神色.
“來之前,太子對我說,如果我生下一位皇子,他就放你走.”
“不行!”許久不聽的沙啞聲音傳入耳中,慕連邑紅著眼:“我哪也不去,不用你答應他.”
“可我想讓你走,慕連邑.”她望著慕連邑,數年的審獄生活已磨去了本該屬於意氣青年郎的滿身風華,隻剩一副不人不鬼的軀骨在她眼前:“你去西北,下江南,或遠赴異域,渡重洋,走的越遠越好,這一輩子,都彆再跟這裡有牽連.”
牢房外傳來禦前太監進義的催促:“斂妃娘娘,時辰已到了.”
她後退幾步,展開右手,手心躺著一枚玲瓏剔透的玉佩,抑不住哭腔:“慕連邑,我將它找回來了,如今,物歸原主.”她將玉佩放在慕連邑手中,轉身離開.
太子在大殿等她,見她回來紅著眼讓人給她端了薑湯:“牢房陰冷,喝了去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