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咬人很疼的.”他對我說
我轉轉眼珠,眼神又不由自主瞟向他手臂,他趕緊把手臂一捂,如臨大敵,擺手道:“知道了,你咬人也很疼.”
我便笑,他又道
“長安,你笑起來真好看.”
我們在外麵留到很晚,到府裡時不常回家的將軍老爺坐在正堂,滿麵嚴厲,見到我讓我跪下.
“家仆頑劣,竟帶壞小公子,杖責十板!”
我麵露驚恐,“十板?”我是見過人挨板子的,打得屁股都要爛了,將軍府的板子應該更疼吧.
他跪到我前麵,擋住我
“爹,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拉著長安溜出去的,您彆罰他.”
老將軍氣得鼻子不是鼻眼不是眼,責令他抄一百遍家訓,關一個月的禁閉,又把我調去了柴房打雜.
柴房離他的往處很遠,每次我乾完雜役來到院子裡時,燈火已經熄了,我就坐在窗下麵,聽著屋裡傳來的細碎鼾聲睡一夜,雞未鳴我再離開.
整整一個月,我沒有見過他.
一月限期過去,我又被調了回去.
他拉著我左看右看,問我是不是柴房的人不給我飯吃.
我搖搖頭——我吃得很多,隻是乾活消耗沒了.
他滿麵愧色,說不該拉著我出去.
我扯扯嘴角,也用手勾起他的嘴角.
春柳尚萌芽,清風留堂中.
少年無心事,一笑泯恩仇.
須臾數年,少年光景常在,而今他已初露鋒芒,從故小公子,變成了故小將軍.
“長安!”熹微晨光中,一少年風風火火推門而入.
我從書中抬頭,昔日的俊朗小公子如今更加玉樹臨風,劍眉星目如皓月當空,常年習武使少年人的身姿挺拔,臂膀愈顯堅毅.
“先生明天讓你去聽課.”他麵露欣喜,仿佛是他得了天大的好處.
我不可置信,同時也激動不已.
從他十四歲起,我便作為伴讀隨他去學堂,也許是我近年表現還不錯,也許是因為我是個啞巴他們認為我整不出什麼麼蛾子.
於是我順利地進了學堂,在一個小角落陪他聽課.
他不愛習書,每次的課業都要我來替他,我仿得一手好字,尤擅長仿他的字,先生從沒發現過.
後來我才知道,他早就跟先生坦白過了.
那天,先生留下的課業是“論治國之本”
第二日,他被叫進先生書房,先生捋著胡子,一字一句念:“治國有道,道在民本,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故裡,你老實跟老夫說,這是誰寫的?”
他絲毫不掩飾,回道“長安.”
“你為何不自己寫?”
“先生,學生誌不在此.”
“那你誌在何處?”
“在疆場,在為我朝開疆拓土.”
先生沉思片刻,衝他擺擺手:“也罷,明日讓長安進堂聽課吧.”
他走時,先生又叫住他.
“還有,男兒誌在疆場,可我朝並不日日征戰,若一個將領隻知殺伐戰爭,那麼軍將不軍,國將不國.”
“知道了先生.”
我進了學堂後,先生每日都留我在書房,有時是暢談道法,有時是研討書文,我口不能言,先生便讓我把話寫下來.
每日都寫得手臂酸疼,回去時他一邊端著我的手時心疼不已,一邊又為先生器重我而替我欣喜.
“長安,要麼你去考取功名吧!”他突然對我說.
我呼吸緩下來,手臂的酸麻勁已過去,可心卻瞬間酥麻起來——考取功名,科舉入仕,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他卻為自己想了一個好點子欣喜若狂,拉著我的手道:“你本就不在奴籍,我可以將你劃入門士下,你考了功名,就是堂堂正正的文人名士,以你的才華天賦,定能得陛下器重,說不定可以做相,那樣你的文才,你的文章便會為天下人所知.”
他眼裡仿佛有光,滔滔不絕地跟我說起日後若我名揚天下的事,我看著他手舞足蹈跟前幾年他剛將我撿回來時的毛小子般,低斂眉目淡笑著聽他說,心裡卻不那麼歡喜.
他想的自然好,可我想的不是這些.
我想,我不會隻是一個小伴讀,待你功名後默默地為你歡喜.
我想與你同為天下士,你征戰沙場,我便帷幄朝堂,你策馬平天下,我便提筆安社稷.
我想在你凱旋時親自在城門迎接你的戰馬,在慶功宴上共飲慶功酒,想看你肆意瀟灑地在所有人麵前許下豪言,然後在眾人的目光中舉杯祝你凱旋.
我想在同一日.你武舉高中,我金榜題名,然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
我所想的,不過是與你做同樣的事,僅此而已.
後來,我真的做了國相,他承襲了護國將軍的頭銜,成了故將軍.
我另立府邸,搬離了故府.
朝堂上,我與他分立兩側,偶爾相視一笑.
眾人皆知我從前是他的家仆,他卻從不覺我低他一等,反而每每見我,都要笑著叫上一聲“國相.”
我卻不怎麼高興.
少年的親密無間已蕩然無存,朝堂之中的那道金黃地毯彷佛成了我與他永遠越不過去的鴻溝.
皇上用我製衡著他,他也因皇上提防著我.
那日煙柳微雨,我約他同坐長亭.
他珊珊來遲,見了我像往常一樣喚我“國相”.
不,往常的往常,他是喚我“長安”的.
“國相約本將何事?”他坐下,麵前放著他平日愛喝的普洱,他卻不動一動,隻看著我說.
我壓下苦澀,緩緩寫道:“不知將軍可還記得科舉前你我下的半盤棋?”
他怔住,我繼續寫道:“今日剛好下雨,左右無事,不如下完?”
他看向桌上的棋盤,幾秒後道.“好.”
棋子落下,他終於忍不住,喚我“長安”.
“我要南下了,此去,要數年.”
我不抬頭,自顧自走我的棋,他來抓我的手,我堪堪躲開,執起旁邊的壺往他未下的茶盞裡又添了水.
他明白我的意思,卻沒有如我的願,他起身:“年後若能凱旋,本將……我再與你細下這盤棋.”說罷,提上長劍走入雨幕中.
良久,茶盞不再有熱氣冒出,我一個人走著棋,走到最後,成了死局.
像是早有預召——金榜題名那夜他喝醉了,我輕輕地貼上他的唇,而後一夜未眠,找了這盤棋來下,與如今的結果一模一樣.
從那後,兩人便漸行漸遠.
平城的春雨總未下得這樣大,柳枝搖曳被雨勢阻擋,三兩葉片落在地上,微涼的風穿亭而過不作停留.
風盛柳正茂,不見少年人.
我緩緩走到亭邊,伸出手接這微涼的雨,輕笑:“故裡你瞧,你終是不信我,而我也瞞了你那麼久.”
雨停後,我獨自回到國相府,書房中年歲久遠已泛黃的紙張落在地上.
小時候書讀的少,隻知道“故裡有長安”“長安歸故裡”
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長安儘頭無故裡”“故裡從此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