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塵安沒有立刻答應,她從皇帝的語氣裡聽出了些玩味,以她的心智尚且不能理解這份促狹,她隻能以小鹿的直覺警惕地意識到或許前方是一個大大的陷阱。
但她不舍得不往前進。
就算明知蜂蜜之下裹著刀片又如何,這是危險,也是際遇,若她再不把刀片握在手裡,或許她當真就要悄無聲息地死在後宮裡了。
不是嗎?
就連後宮之主的皇帝都不在乎宮規,玩弄人命如同兒戲,上梁不正下梁歪,再來一個新的掌事太監,沒人能保證那不是又一個小要。
時塵安道:“我要。”
她微仰的臉上有著清淡的淚痕,尚且能看出恐懼的痕跡,但也難掩帶著天真的認真:“承蒙陛下厚愛,隻是奴婢不識字,年紀尚輕,經驗極淺,臉又薄,難以服眾,陛下若當真把豹房給了奴婢,奴婢隻怕會叫陛下失望。”
大仇得報的餘韻尚未散去,就是剛打出的鐵上的熱度也能輕易燙傷人,小宮女頭腦裡的熱卻已經迅速冷卻了,這不得不讓皇帝感到了些許意外。
“你想好好管豹房?”
時塵安困惑中帶著試探,道:“陛下既把豹房給我奴婢,奴婢難道不該好好地管著豹房嗎?”
皇帝眼角輕挑,一頓,方道:“你說得對,確實該居其位,謀其政。劉福全。”
劉福全早被一串又一串的變故驚得下巴要落地了,皇帝一喚,忙屏住呼吸,靜待吩咐。
“你去交接事務。”
“喏。”
“讓小鄭每晚過來教她念書。”
“喏。”
劉福全答著,心卻如鼓點般狂跳著,他沒忍住,頭回細細打量著時塵安。
這個挑釁了皇帝後,不僅全身而退,還官升數等,直接少奮鬥二十幾年的小宮女。
她身量尚小,且看不出什麼,唯有麵容白淨,一雙小鹿眼幼圓至極,純淨又天真,若一把白色野百合,嬌嬌嫩嫩地開在這片濁土之上。
她好像不如那些名門貴女,又好像要勝她們一千倍,一萬倍。
劉福全看她,隻覺雲遮霧繞,看不真切。
*
皇上離開,時塵安帶著滿身的汗癱軟在地,直到桃月滿臉驚喜地將她攙扶起來,她才約略回過神來。
隻是麵對桃月激動的神色,時塵安仍舊沒有任何的實感。
桃月握住她的手,喜極而泣:“塵安,我們終於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不是嗎?
欺負她們的人已經死去,她們也如願以償握住了權力,沒有人會因為看不起她們而儘情地欺負她們了,她們終於可以拾得那麼點尊嚴。
但時塵安依舊難以與桃月一樣興奮,皇帝戲謔的腔調仍舊橫貫在她的腦海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過是從一張織起的網爬向了另一張網。
她確實擁有了權力,可這份權力還不足以能保護她,她還得加倍努力,好讓皇帝認可她,真正地把這份權力贈給她,而不是隻是單純地視為一種玩弄。
時塵安固然還沒有認識到皇帝究竟是怎樣的人,但她有著野獸般的直覺,正是這份直覺讓她意識到這份贈與或許是個陷阱,但等冷靜下來,她再回顧這份直覺,就謹慎地把‘陷阱’換做了‘玩弄’二字。
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皇帝沒必要,也沒有興趣對她設下陷阱,她還不配,因此隻能說玩弄。
就像桃月,她不過是僥幸得來一條命,得到權力的明明是時塵安,她卻依仗著與時塵安關係親密,開始自顧自地往下暢想著以後的美妙生活,好像這份權力是給了她似的。
桃月還尚且不夠了解一宮主事能有多大的權力,但比著小要,也足夠她照葫蘆畫瓢,時塵安聽著聽著,驀地回想起皇帝的話來。
“朕在後宮長大,朕遠比你了解,朕的這個家究竟是什麼樣子。”
原來一個小要死了,還有無數個小要站起來,一切不過是重蹈覆轍罷了。
皇帝不說話,他隻讓時塵安去經曆誘惑,然後用事實去狠狠打她的臉。
他並不相信有人在麵對權力時保持本心,尤其是像時塵安這種從底層爬起,曾經受過屈辱,卻把自尊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
這也是為什麼他一定要時塵安自己開口下令殺了那些太監,那是他放下的魚鉤,也是剖開時塵安欲念的一把利器。
他親手拉著時塵安,在等她墜入泥潭,沉下地獄。
直到此時,時塵安才終於明白了皇帝所有的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