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離開豹房時已經很遲了,小鄭跪得腿腳麻木。
皇帝經過他時腳步沒有停頓,隻淡淡地扔下一句:“起來吧。”
小鄭感恩戴德,拜了三拜,方才拖著發麻的雙腿從地上爬了起來,小心謹慎地跟上去伺候。
皇帝道:“取些山楂片來。”
山楂片利津開胃,小鄭忙讓人備下糕點,隨時等候皇帝傳喚。
但皇帝一向是不喜這些零嘴的,因此隻淺嘗了兩口便丟開了手,隻命人剃燈研墨,伏案處理公文。
先皇丟下了一個腐朽不堪的江山。
先皇聰慧敏捷,卻傲慢自大,無意於休養民息,隻熱衷於帝王之術,他有意將朝中大臣拆分二派,讓兩者相互鬥爭又相互牽製,好讓二者隻能緊緊依附他,討好他,沒人敢乾涉他的自由。
先皇作為人的一生是成功的,他驕奢,任性,傲慢,所有的願望都得到了滿足,因此當身體老邁時,他越發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開始求仙問道,讓整個王朝更為腐朽荒糜。
但先皇作為皇帝的一生是失敗的,他養出一批碩鼠懶臣,每日隻知道討好皇帝,尋歡作樂,卻忘了政務本職,而與之相對的,民生凋敝,苛政重稅的現象越來越嚴重,整個王朝像是被蟲蛀空了的樹乾,隻需要一陣大風就能將它刮到在地。
皇帝繼位不過兩年,已經清醒地意識到了這點,隻可惜,那些肥腸滿肚的臣子還沉浸在他們金山銀海的美夢中不願清醒,他們結成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警惕地看著這位飽含野心的年輕帝王。
這樣腐爛的江山,非要剜去爛肉,剔去壞骨而不能治。
他放下握了一夜的湖筆,仿佛將軍提劍,決意走進屬於他的戰場。
*
時塵安在用膳。
豹房的宮人不多,近來皇帝又不曾踏足豹房,因此也不必派人當值,大家都聚在食廳用餐。
其餘人都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唯有時塵安獨自一桌,安靜地吃著碗裡的飯菜。
或許因為她是豹房掌事,也或許因為她仍舊不善交際,因此她與豹房新進的宮人關係不算好,他們見了她,大多客氣地問完好,便走開,不似看到桃月,還會熱情地與桃月攀談閒聊。
時塵安要說羨慕倒是沒有,隻是有時候獨自待久了,會有點向往那一點熱鬨,但汪姑姑也教過她,掌事的人切記與底下人打成一片,否則小心失了威儀。
於是她也隻能克製著。
桃月照例來遲,取了例菜,飄飄然繞過與她示好的幾張餐桌,坐到了時塵安麵前。
時塵安作為掌事,例菜比一般宮女要好很多,桃月提了筷子,先夾走一片她沒有的燒鵝:“你立了大功,陛下就沒有給你賞賜?”
時塵安一時之間還沒有想起自己立了功,桃月瞧著她茫然的樣子,露出些許譏笑,提醒她道:“陳情書。”
時塵安想起來了,道:“怎麼了?”
桃月皺眉:“你不知道?”
時塵安搖頭,她的消息一向是閉塞的,知道皇帝不愛宮人問前朝之事後,她更有意維持這種閉塞。
桃月一時之間不知道說她什麼好:“今早錦衣衛捉了好多四品以上的官員下獄,聽說還有好些還在兗州押回長安的路上——這難道不是你的功勞?”
時塵安一怔,喜上眉梢道:“陸大人是不是平安出獄了?”
比起一批四品官員落馬,一個小小縣令出獄實在不算大新聞,因此桃月沒聽到關於陸行舟的消息。
“這不是重點吧。”桃月細細地看著時塵安,“陛下不是卸磨殺驢的人,若你得了賞賜或者因此高升,可千萬彆忘了提攜下我們這些老友。”
時塵安這才意識到些許不對,困惑地看向桃月,桃月卻已經低頭把咬完肉的碎骨頭吐到了骨碟裡,讓時塵安錯過了她的神情。
一整個下午,不斷有人來找時塵安打聽這件事,無一例外都是在陳情書上留過姓名的人,在她們並不遮掩的熱切期盼之中,時塵安才意識到一件事——她們大多將此事視為了一種投機,而時塵安無意中利用皇帝對她的‘偏愛’說服了她們站隊,她們並不是真心實意地想救陸行舟。
這件事讓時塵安感到誠惶誠恐,她自責未及時察覺到她們的心思,導致最初未與她們妥善溝通,而時至今日,已經到了沒有辦法挽救的地步,隻能儘力補救。
她打開放著幾兩碎銀的匣子,憂愁地歎息。
哪怕把這些銀子全部拿出去,似乎也沒辦法購置能感謝她們人情的禮物,而她也沒辦法坦然告訴她們,整件事是她求皇帝幫忙,而不是皇帝找她搭手。
但她存下來的銀子隻有那麼多,無論如何,得先把禮物備好。
時塵安將所有銀子拿出去,拜托采買的公公幫忙帶回來素銀簪子,一路上她都在想如何措辭好能安撫接下來的疊疊失望,她走到桃月門前,聽到裡麵傳來說話聲。
“陛下還沒有給她賞賜嗎?彆是獨吞了吧?”
“桃月與她同在豹房,陛下若是給了賞賜,桃月能不知道?”
“那陛下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