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司剛從拜羅台醒來那一天,天地有些變色。
先是孟婆的湯翻了十八碗,然後是奈何橋邊的矮柱裂了道縫,再然後是忘川河水翻騰起來,將兩岸的浮生花打蔫了一大片。
離拜羅台由近及遠,大大小小之處都受了莫名的“飛來橫災”。
最後的異樣是天後宮中的芙蕖池。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芙蕖花開了。
等了三百年,終於開了。
消息傳的很快,天後慌裡慌張還來不及阻止,三界之外就都已經知道天宮裡的芙蕖池開了最後一朵花。
於是天上地下,神仙鬼怪,好事的全都在嗑瓜子看熱鬨,等著妖族那位狷狂的小王爺上天宮提親。
但此上種種,無司尚還不知。
他似乎是做了個挺長的夢,又像是落進了一個虛無空間,魂魄在裡麵飄蕩了三百年,混混沌沌,無喜無悲。此時此刻身體有了實感,反倒不真實了。
拜羅台是無司過去的居所之一,處於黃泉儘頭的苦沙之地——天底下最苦寒的窮山惡水都無法比擬。
這裡無日月無天光,時間仿佛都是靜止的。
無司覺得自己還需要好好緩一緩,適應一下三百年未回歸的身體。
但拜羅台的水鏡門被人踢出鐵門聲響時,他就知道自己是安靜不了了。
“無司——!”
一道火紅身影飛撲向他,伴隨著紅光,一朵曼珠沙華便閃現在了床榻之上,轉瞬間又變回身著火紅衣裳的女子。
她叫蘭耳,是一朵曼珠沙華,生在鬼界,化形後第一眼見到的人就是無司,後來就成了無司的跟班。
她嚎啕著抱住了無司。
“無司!你終於醒了!嗚嗚嗚嗚……”
無司被她箍得有些受不了,咳了兩聲:“蘭耳你先鬆手,我有些喘不上氣……”
蘭耳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
“嗚嗚嗚……無司我太想你了……”
“……姑娘家彆這麼奔放,你先撒手……”
蘭耳不聽,隻哭得稀裡嘩啦,一邊哭一邊控訴道:“你都不知道這三百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你一直不醒,我都慌死了!”
無司歎氣:“我這不是醒了嗎,沒事了,都過去了。”
蘭耳眼淚嘩嘩掉:“三百年了啊,怎麼有你說得那麼輕鬆……”
無司混沌的腦袋找回了一絲清明:“三百年……淵穀呢?”
淵穀是幽冥司的司主,三百年前天界聯合妖族對鬼虱族開戰,無司便是因為這場戰爭陷入沉睡,而在他失去意識前,淵穀也大限將至,如今一晃三百年,那淵穀……
蘭耳終於鬆開了他,淚眼婆娑道:“他不在了,就在你剛陷入沉睡後不久。他說,讓我們好好看顧你。”
無司沉默著,胸口發悶。
蘭耳道:“他自己最後不願意去輪回,說心中無憾,無所謂再入人間,所以我將他的魂魄放在了魂山,沒讓他流落在外變成孤魂野鬼。”
無司沉默片刻,歎了口氣:“這小老頭……”
“那幽冥司現今如何?”
蘭耳吸了吸鼻子,“如今是千追那小鬼當家,剛開始好多小鬼不服他,我去揍了那些鬨事的一頓後就好多了,現在他這個司主也做得挺好了。”
無司頗為欣慰地拍拍她的腦袋。
千追是淵穀最小的徒弟,也是淵穀最寄予厚望的一個徒弟。
“對了,”蘭耳吞吞吐吐道:“還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你想不想聽……”
“關於玄嚳的吧。”無司很平靜,他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三百年,睡得魂都有些麻木了,他現在對這個人竟然沒什麼太大的看法,“說罷,他又怎麼了。”
“……他,他死了。”
無司愣了。
良久,他揉著太陽穴抬頭,張口欲言,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真是……故人身死,恍若隔世。
心中那口沉悶的氣好像又堵了回來,無司皺著眉,他想問,是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但又問不出口,畢竟三百年前那些糾纏仇怨纏得他幾度發瘋,他不願意再想這個人。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醒了?外麵出什麼事了?”
提起這個,蘭耳一臉慘不忍睹地看向他。
“出事了,出大事了。”
天宮芙蕖池。
雍容華貴的天後娘娘沉著臉立於廊橋上,行經的仙婢各個屏氣斂息,生怕出了什麼錯觸了黴頭。
天後身旁的欄杆上坐著一位衣著同樣華麗無雙的少女,她漫不經心地勾著自己耳邊垂下的珠鏈,看著芙蕖池最頂上那一朵花。
少女拖長了調子,語氣不悅地問:“母後,花開了,我就真要嫁人?”
天後垂著眸子,輕聲道:“堂堂天族公主,嫁去那等蠻荒之地,豈非笑話。”
少女晃著雙腿,用腳尖去勾飄過的雲彩。
她玩心大發,也遠沒有天後那麼憂愁,“區區妖族宵小也癡心妄想娶本公主,哼,他若是敢來,本公主定會給他好看。”
妖族。
被列為三界五景之一的鳴鐘石響了十三下。
妖族現任妖王玄沙羅立於鳴鐘石前,有些憂愁:“這石頭今日怎麼多響了一下?怪哉怪哉。”
她身後矮榻上斜躺著一個青年,眉眼與她相似,隻是更添了幾分邪性,此時手裡正拋著一個小玉石玩。聽到她的疑問,青年懶洋洋道:“左不過是某些天地不容的東西又出現了,使得三界不安。”
玄沙羅側眸:“你在說……他?”
玄機冷笑了一聲:“不然?”
玄沙羅沉吟道:“可也不至於吧。”
玄機放下玉石,眼神不屑,信誓旦旦:“怎麼不至於,姐姐不是看到了?鳴鐘石的異常,便是一個警告。”
玄沙羅攏了攏頭發,試探性地詢問:“說起來,倒也不止咱們妖族有異常,鳴鐘石響第十三下的時候,正有人來報呢,聽聞芙蕖池那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花開了,小金……你怎麼想?”
玄機聞言臉都綠了:“還真他娘的開了?該死的……小爺才不想娶什麼公主……”
拜羅台三百年,不,應該說自此境生成之日,都未如此熱鬨過。
先是蘭耳因為察覺到無司醒來的跡象,慌不著路跑了來大哭一場,然後是現任司主千追與孟婆聞聲而來,後頭連黑白無常,牛頭馬麵也都來了。小鬼們飄在水鏡門外,伸長了脖子往裡瞧。
這些“人”幾乎塞滿了拜羅台,矜持如千追,沒有像蘭耳那般哭哭啼啼,但也紅了眼眶。仿佛無司不是隻睡了一覺初醒,而是死而複生了。
無司有些無奈,被孟婆按在床上不許下地,隻能躺著聽這些大鬼小鬼訴衷腸。
他此時才忽覺自己鬼緣還真不錯。
到後來終是讓這些人安靜下來,再聽完小鬼上報的“異常事件”後,無司撚著手腕上的珠子沉思。
“也就是說,就這麼巧,在我醒來之後,三界之內,大大小小各處都同一時間出現了異常?”
幽冥司主千追,也便是凡人口中青麵獠牙的幽冥閻羅,其實卻是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此刻正背著手,搖頭道:“倒也沒這麼嚴重,幽冥司內出的問題最多,不過都是一些細枝末節,外麵傳回來的異常也有,但聽上去都不是什麼大問題。”
孟婆的小女兒名喚孟小喬,據說原來不叫這名兒,是仿著凡間一個美女取的。她從前也喜歡跟著無司,今日聽聞無司醒了,也趕緊跟著母親來了。
孟小喬道:“最嚴重的,是西海攪起了巨浪,打翻了十幾艘凡人船隻,統共數百人喪命,方才都已經上幽冥司來排隊了。”
她說罷,孟婆瞪了無司一眼,“老身今日又要多做上幾鍋湯。”
無司告饒:“婆婆,這可不關我的事。”
孟婆覷他,“總是因你而起。”
無司無奈笑了一聲:“西海?那不是該找西方水神麼,彆什麼帽子都往我頭上扣啊。”
千追冷哼:“這帽子還真不是亂扣,西海的災禍之地在西海遺音之處,再加上芙蕖池和浮生岸,你這一醒可了不得,三界五景你禍及三景,你說這能是巧合嗎?”
三界五景是三界之內的五處奇景,天界芙蕖池,盛放著滿池的芙蕖花,靈氣充沛,流光溢彩;妖界鳴鐘石,是一尊能報時的巨石;地界浮生岸,生長著一大片記載凡人生平善惡的浮生花;人間的西海遺音以及眠龍淵,前者據傳是上古之神遺留之地,後者則是一處曾傳出龍吟的深淵。
蘭耳:“說起這個芙蕖池……”
無司麵色淡然,往後一靠:“天宮的事我可管不著。”
蘭耳:“我知道,但誰讓就這麼巧……”她特意加重了後四個字。
無司嘖了一聲:“成成成,講吧。”
“你也知道,天後曾立誓,若是芙蕖池最後一朵花開了,就允了前妖王為幼子向阿鶴蘭公主提的婚約……”
當年前任妖王為幼子提親之時,天後並未當場應允,隻是許下諾言,若是芙蕖池開到了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花,就將小女兒阿鶴蘭嫁與妖族。但幾百年來,那芙蕖池的花越開越慢,開到第九千九百九十八朵時,便再也不開花了。所有人都道是天後不願嫁女,故意施法如此,使得芙蕖再無花開,暗裡戲稱那始終不能盛開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芙蕖花為“不聞花”。
天宮與妖界關係素來不睦,但前任妖王與天帝曾有共戰的交情,尚在位之時,兩界還能稍稍客氣來往一二,待前任妖王長逝後,兩界的關係便愈發僵硬。
因此,天後自然是看不上妖界那位“準女婿”,她是絕不願讓愛女嫁去妖界那於她而言的蠻荒之地的。
但無司醒來之時,天象異動,使得三界上下大小之處都受了波及,波及到了天宮,便是讓這本開不了的芙蕖開了花。
無司還未顧及天後可能要找他的麻煩,他隻是關注另一個重點:“前妖王?雨樓王也不在了?”
雨樓王滄止,年輕時在雨樓一戰成名,被三界尊稱為雨樓王。後來繼位妖王後,娶了雨樓的青凰公主,也是一段佳話。
千追搖著扇子:“是呢,壽終正寢,死了一百多年了。但人家活了八千多歲,按妖族年齡算長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