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司腦子裡晃過曾經這位妖王撫著白須邀他飲酒的模樣,終是歎了口氣。
雖然兒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父親確實是個不錯的人物。
既是壽終正寢,倒也無憾可歎。
“那現任妖王是……?”
“雨樓王的長女,玄沙羅。”
無司斂眸。
是玄沙羅的話倒也不錯,畢竟那姑娘一向溫和柔軟,還欠他一些人情。
蘭耳拍了拍桌子:“無司大人,您有點危機感好嗎?你這一醒鬨這麼大動靜,從前那些仇家少不了要來找麻煩。”
特彆是不得不要兌現諾言的天後娘娘,估計要恨死他了。
“說仇家做什麼,聽上去怪讓人為難的,”無司心態輕鬆,甚至不在意地笑了笑,“都是些友好和善的故人,慌什麼。再說了,誰能證明這些事和我有關係,也許隻是碰巧了。”
蘭耳瞪眼:“友好和善?故人?哼,友好和善的天後娘娘,指不定在想著怎麼整你。”
無司卻依舊雷打不動,他現在思慮問題還是有些緩慢,好些事情需要想上好一會兒。
“唔,這麼說,玄機那個小鬼該上天宮求親了吧?”
玄機,便是滄止的幼子,玄沙羅的幼弟,妖界如今的小王爺。
千追搖頭:“並沒有,那位小王爺據說還好好待在妖界境內,沒聽說有要前去天宮的動向。”
無司也不驚訝,隻是一笑:“這麼安分?少見。”
千追疑惑道:“你與他很熟?”
無司:“談不上,有些交情罷了。”
孟小喬卻有些驚訝:“他不去求親嗎?為什麼?不想娶公主麼?”
蘭耳撇嘴:“那個公主很美麼?還非得開了最後一朵花才能娶她,是個什麼天仙美女啊?”
千追瞥她:“你這話聽上去似乎在酸人家。”
蘭耳瞪他:“你這小鬼!閉嘴!”
“行了行了你們兩個。”無司抬了抬手,緩緩按著太陽穴,“這個阿鶴蘭嘛……我在神界供職之時,見過這位小公主幾麵。”
蘭耳興致勃勃:“哦?如何?”
無司回憶了一下:“印象中漂亮是挺漂亮,也確實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公主,驕傲專橫,半點委屈不肯受。真說起來,和玄機挺像。”
千追又開始搖扇子:“那不是爛透了。”
蘭耳感歎:“還挺般配?”
孟婆也道:“老身也有耳聞,這位小公主性格嬌縱,囂張跋扈,少有她放在眼裡的人。”
孟小喬很有些失望地“啊”了一聲:“我還以為公主都該是端莊優雅的呢。”
無司失笑,摸摸她的頭道:“你太天真了,小丫頭。”
孟婆:“天宮那些人最愛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什麼公主不公主的,說到底也隻是個稱謂罷了。”
千追也聳肩:“就是啊,若是你想要,本司主也可以封你個鬼界公主。”
孟小喬:“……不用了。”
“說正事——”千追看向無司:“你造的孽,還得你自己還。”
無司這下是真詫異了,指了指自己:“我?”
千追嚴肅地一點頭,“你剛也聽馬麵給你講了,我不管其他人怎麼找你麻煩。反正浮生岸的花被忘川河水澆了的事,你得解決。西海那些冤魂就罷了,不歸到你頭上。”
無司:“……”
浮生岸是忘川河的河岸,同為三界五景,因岸邊生長著望不到頭的浮生花得名,浮生花透明的莖絡上開著黑白兩色的花瓣,搖曳在風裡,周圍是妖豔詭異的曼珠沙華。
浮生花是人死之後,由一縷陰魂供養生長的善惡之果。這一縷陰魂承載了供主在人世時一生所行善惡,死後以花的形態表露出來。
浮生花隻有黑白兩色的花瓣,若是供主一生行善多於行惡,白色花瓣便會多於黑色花瓣,反之則黑色花瓣多於白色花瓣。
待供主的魂魄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跳下轉生池的那一瞬,屬於此人的那一株浮生便會枯萎消弭,那一縷陰魂則會歸於供主之身,再度轉世。
行惡過多的人,也會因此無法投個好胎。
是因果,也是天道。
而忘川河水翻起來沾濕了離岸邊最近的那一片浮生花,使得那些浮生花的供主轉世後天生癡傻,最好的情形也是會伴隨著天生的失憶症。
無司想到這一茬兒便有些恍然,這情形強迫他回憶起自己當初緣何從一個天生恣意的神仙公子淪落到此番,實在令人不快。
“如何?你不會想讓我……”護著那些無辜受牽連的供主後世安穩吧?
千追接上了他的未竟之言,說的卻是另一件事:“幫幽冥司追查‘枯影’一案,本司主就不計較那些無辜的供主了,你換取的功德也會讓黑無常領去點在那些人的生死簿上,保他們下一世安然無恙。”
無司心道,果然還是不一樣。
不同的司主,做事的方式也不一樣,他還是更喜歡千追小司主這種方式。
像前任幽冥司主淵穀那種讓人吃力不討好還一不小心就能把自己搭進去的贖罪方式,他實在不想再經曆了。
他心放回肚子裡,揚起眉頭問道:“枯影又是什麼東西?”
千追:“一種怪物。”
無司:“有多怪?”
三十餘年前,一鬼魂走過奈何橋時,突然發瘋一般跳下橋,沒溺在忘川中已是奇跡,想不到這鬼魂竟拚命撲向了一朵已經枯萎將要消弭的浮生花,與那株花糾纏在一起,最後變成了非妖非魔更非鬼的怪物,這東西非妖非魔更非鬼,形態像是一團枯萎扭曲的影子,因此得了“枯影”之名,守城人一時不慎讓它逃了,此後作亂人間已有三十年。
無司嘲諷道:“三十年?千小司主可真是心大。”
千追漲紅了臉,駁斥道:“是那枯影無影無蹤形如鬼魅,根本追不到。”
無司搖頭:“如何作亂人間的?若是太過,天界那些愛管閒事的不早該出手了麼?”
“本司主才不稀得讓天界插手。”千追嗤了一聲,又憤然道:“就是因為那怪物行事小心,如何作亂都守著線完全不逾越一步,犯的都是些不大不小又很讓人頭疼的事,簡直像有人教它如何做一樣。”
“犯得都是何事,說來聽聽。”
白無常探頭答道:“比如裝神弄鬼嚇唬凡人,使得人夜夜不得安眠,又或是將凡人的財物偷竊一空,再投入湖中……”
黑無常也道:“還會破壞農人的莊稼,使其顆粒無收,塗改府衙的證詞,使得冤案重重……總之十分缺德。”
白無常名謝必安,此時不拖著長長的舌頭講話,倒是很像個白麵書生。
黑無常名範無赦,身材與白無常相反,黝黑的麵容倒是一臉正氣。
無司咂舌,“這東西犯事還挺有分寸,並且挺聰明。”它並不犯大事,而是在一些難以注意到的地方作怪,引發更為嚴重的後果,還能全身而退,讓人抓不到他。
千追瞪他:“沒分寸就不會追不到了。”
孟婆道:“小謝小範說的這些事看似影響不大,但次數多了也確實擾亂了秩序,已經有數十個凡人因為這些事牽連的後果而死。”
無司摸下巴:“聽上去有那麼一點棘手。”
千追道:“不然我找你作甚?”
無司:“我若是不乾呢?”
千追冷哼一聲:“不乾好啊,那就把你的氣運分給那些無辜的人,讓他們下一世不至於因著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倒黴。不過要委屈無司大人幾日了,少不得要厄運連連。”
無司冷靜問:“幾日?”
千追掐著指頭算了算:“那些供主原本最長壽的應該是一百零三歲,那就委屈您一百零三年了。”
無司:“……”
乾。
他乾還不成。
無司在拜羅台待了幾日,等逐漸適應了身體後去魂山拜見了曾經的司主淵穀。他醒來之後就知道,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去做,不管是才惹出的那些麻煩,還是曾經遺留下的誓言,都需要一件一件去解決。而在此之前,他要先去謝一謝恩人。
淵穀是他的過去的好友,真正的故人。
從前他尚在神職時與淵穀就常常約酒,後來落入下界也是淵穀收留他。隻是後來發生的事太多,如今細細算來,除去他沉睡的三百年,他與淵穀也許多年未曾坐在一起喝上一杯了。
於是他去魂山時也帶上了一盅溫酒,是小老頭從前最愛的梨花白。
淵穀不願轉世,原因無司也知曉,蘭耳說他心中無憾,可也會舍不得離開幽冥司,放不下小徒弟。
縱然身已死,能留一魄在。
淵穀就是這樣固執得有些愚鈍的人。
魂山前有淵穀的神像,無司將酒放在了神像前。
神像大約是熟知淵穀的小鬼匠雕的,將淵穀那撫須仰頭笑的老頑童模樣還原得一分不差。
“如今你也喝不著這酒了,算是給你個念想。”無司慢悠悠地倒酒,“聽蘭耳說你走時挺安詳,如此便好,我也不必那麼愧疚。”
“我呢,最怕欠人情了,到頭來還是欠了你不少。”
“不能再同你喝酒了,但跟你聊一聊還可以,雖然你聽不到。”
“從前那些事情都太糟心,我還從未好好的謝一謝你。”
無司端起酒杯,眼眶有些泛紅地看向那座麵容開懷的神像。
“老朋友,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