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錦一路追在陸聿一行人後麵,追了幾十裡,追的頭暈眼花,腿疼腳麻,終於在天黑前追到了城中。
那一年,哥哥在雨中追她追了幾十裡,現在,又換成她來追他了。
明錦自嘲地笑了笑。
天色漸暗,街上各處都點上了燈,昏黃的燈火照亮了斜飛的雨絲。
明錦身上已經被冷風吹了個透,她打了個寒顫,看到客棧前停著的那幾匹精壯純良的高頭駿馬後,想也沒想的就緊跟著追了進去。
掌櫃的見她一身狼狽,還以為是哪裡來的要飯的,便要攆她出去。
明錦太累了,懶得解釋,直接甩出了一錠銀子。
掌櫃雙手接住銀錠,立刻換了臉色,雙眼放光道:“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明錦道:“給我一間房,一套換洗的衣物,還有沐浴的熱水。”
“好咧,這就去辦。”
掌櫃把銀錠揣到懷裡,笑逐顏開,立刻招呼人去備房。
客棧人來人往,明錦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尋著,驀地,一陣電流湧過全身——
樓梯轉角處,一道玄青色的挺拔身影靜默獨立,依舊是那副冰冷、拒人千裡的模樣,仿若周圍的喧囂都與他無關。
明錦心中微顫了一下,身子也不自覺地向他走近兩步。
似是有感悟的,那人也移來了視線。
隔著喧囂人聲,二人的視線無聲對望著。
明錦驚喜地張了張嘴,可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一個侍衛便走了過來。
侍衛對陸聿說了什麼,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隻留下一道玄青色的衣擺,在小女郎的視線中漸行漸遠。
明錦失落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哥哥還是不肯認她。
……
夜色漸深,小雨清寒。
明錦來到房間,甩掉了灌滿泥水,又沉又重的靴子後,坐在妝鏡前,對著鏡子擦洗著臉上的泥汙。
見到哥哥,她滿心歡喜,本以為他們還會像小時候一樣親密無間,可不想又是她自作多情了。
這些年,她給哥哥寫了那麼多信,他如果肯原諒她,早就來朔州找她了,哪裡還需要她等到京城降下天恩來尋他?
明錦胡思亂想著,苦笑了一下。
她本以為,她會和哥哥在京城、在山寺、在坊市,她會以最美好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麵前。
他會認出她,挽起她的手,像曾經一樣對她笑,喊她妹妹,跟她說他很想她。
可怎麼都沒有想到,再度回京,二人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再見。
他高坐馬背,一塵不染,她陷入泥沼,一身狼狽。
——狼狽?
驀地,明錦腦中靈光一閃,停下了擦臉的動作。
她蹙眉看著鏡中的自己,蓬頭垢麵,狼狽不堪,哪裡還有昔日京城第一貴女那風華無雙的模樣?
看了一會兒後,她恍然想通了什麼。
哥哥記憶中的她,應該都是光豔動人的,他幾時見過自己這般落魄模樣?剛剛她的臉這麼臟,哥哥一定當她是路邊要飯的小乞丐了,才沒有認出她。
哥哥一定是沒有認出她,才推開她的!
想到這裡,明錦恍然鬆了口氣,心裡瞬間舒暢多了。
哥哥一定不是故意冷落她。
*
入夜後,陸聿伏案寫信,燈火照亮了他側顏,俊朗鋒利的輪廓,倒映在屏風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無聲息潛入,婁威在他跟前回著話。
“公子,追來魏郡之後,刺客的線索就斷了,想抓到人,恐怕要等他下次動手了。”
陸聿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回完正事兒後,婁威觀察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公子,剛剛那個人,是不是明錦小姐啊?”
陸聿不答。
婁威看著他那陰沉的神情,試探道:“公子是沒認出明錦小姐嗎?”
陸聿神色無異 ,一言不發,自顧自的飛快書寫著。
婁威故意歎道:“小女郎身嬌體弱的,徒步追了幾十裡,恐怕腿也累斷了,腳也磨爛了。”
陸聿依舊一言不發。
婁威聳了聳肩,不再多言,畢竟這是他們兄妹的私事,他也不好太多置喙。
給他挑了挑燈花後,便準備離去。
陸聿筆鋒一停,把一份卷宗遞給他道:“讓人快馬送回京城。”
婁威接過,看著手上吏部尚書於逞的案宗時,眉梢一挑,頷首告退。
門口傳來“咣當”的關門聲後,屋內又恢複了平靜。
小燭靜靜燃燒著。
幽暗中,隻能聽到寫字的沙沙聲。
片刻後,陸聿放下筆,清冷的棕眸暗沉一片,他自嘲一笑,臉色蒼白瘮人。
他怎麼會認不出她呢?
她就算化成灰、變成土,他也能把她給刨出來。
幼時,他寵她、愛她,和她相依為命。
後來,她離他、棄他,把他推入深淵。
那一年,他在傾盆的暴雨中追的滿身泥濘,狼狽不堪,倒在那場秋天的風雨之中。
這是她欠他的。
是她先不認他這個哥哥的。
在他最絕望、最痛苦的時候,她又殘忍的在他心上狠狠紮了一刀,他一個人在這無邊的黑暗裡掙紮了這麼久這麼久。
現在,她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