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片刻後,楊紹微張大了嘴,嘴角扯出一個驚訝的笑。
“芝芝?是芝芝嗎?”
她長大了,變了很多,現在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楊二哥。”明錦揚起頭,坦蕩的回給他一個燦爛的笑臉,忽而,笑意又斂去了幾分,拘謹的改了口,“楊公子。”
陸聿的外祖母楊嬪,是楊紹的姑奶奶,他以前是她的表哥,現在到底沒關係了。
楊紹嘴角噙著笑,看著她的目光很溫和。
“你跟我見什麼外?還跟以前一樣叫就行。”
明錦靦腆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我聽說了太後召你回京的消息,可沒想到你會跟宣明在一起。”
宣明,是陸聿的字,明錦,是哥哥的明。
明錦勉強笑了笑,“說來話長。”
“那就先不說了。”楊紹挽起她的馬韁,熱情道:"走,先進城。"
明錦笑著點了點頭。
回去的路上,陸聿看著有說有笑,坦然自若的二人,始終默不作聲。
到了縣衙後,楊紹讓人安排眾人歇下,又對明錦笑道:“芝芝,我送你回房。”
說著,就又拉起了小女郎的胳膊。
明錦受寵若驚,連連拒絕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就好了。”
“這麼多年不見,我可是有好多話想問你,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麼能不讓我儘地主之誼?”
楊紹嗓音很溫和,語調卻不容拒絕。
明錦抿抿唇,被楊紹拉著胳膊回房時,她不時回頭看看陸聿。
陸聿神色無異,避開了她的視線。
明錦失落地垂下了眼。
*
夜色漸深。
楊紹還沒有回房,陸聿等的有些不耐煩,什麼舊能敘這麼久?
起身往小女郎房間去尋人。
穿過回廊,來到窗外,就聽見二人在屋內說著什麼。
陸聿腳步一頓,立刻閃身躲在了窗後。
窗前,二人秉燭閒談。
楊紹給小女郎倒上熱茶,笑問她,“還記得以前的事嗎?”
明錦淡淡笑了笑,“過去的事,我都不願回想,那時候的很多事,都讓我覺得很幸福,幸福的像是一場夢一樣。”
“那現在呢?”
“現在嘛……”她頓了一下,故作輕鬆道:“現在不一樣了,我不能一直活在夢裡,所以我必須學會忘記。”
楊紹靜靜看著她。
她臉上帶著笑,眼神卻突然黯了下來,“我不想再回想起那些事情,因為回憶會讓我難過。”
楊紹心裡驀地一疼,轉移話題道:“那就說說你現在的生活,這幾年在朔州是怎麼過的?”
明錦手上捧著熱茶,茶霧氤氳在她眼中,“剛去朔州的時候,是挺不習慣的,雲中城的三月還會飛沙,冬天滴水就能成冰,跟中原風土很不一樣。”
楊紹蹙眉聽著,心裡不時揪起。
“朔州太窮了,那時候,父親沒有俸祿,官舍也不過是幾間土屋,風沙一來還會漏風。”
明錦坦然說著那些遭遇,神色平靜,仿佛在說著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雖然日子很苦,可父兄也沒有讓我挨過餓,後來朝廷推行俸祿製,父親有了俸祿,加上我做花貼補家用,日子就過的越來越好了。”
楊紹沉默著。
明錦本家是漢人,他也是漢人,最能理解國史獄後北方漢人世家的艱難處境。
魏國沒有一統北方的時候,需要隨時四方征戰,故而生產方式一直以遊牧為主。
胡人勳貴靠打仗從其他部落搶物、搶糧、搶女人,隨機賞賜,充當俸祿。所以長期沒有建立完善的俸祿製,而是一直實行班賜製。
漢人多是擔任文臣,比不上武將賞賜優渥,不少官員都過的貧困潦倒,崔晟也不例外。
明錦剛回本家的時候,家中不過草屋幾間,廚房連下鍋的米都沒,本就不富裕的家中,又來了一張等著吃飯的嘴,日子過的愈發緊巴巴。
那時,兄長每天上山撿柴換糧,她就跟著兄長一起上山摘野果、挖野菜,填飽肚子。
曾經嬌寵無度的小女郎,也被逼著快速成長,靠自己的努力頑強活下去。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朝廷很快推行了俸祿製,崔晟有了俸祿,賀雲珠也找到了她,一家人的處境才終於好轉。
楊紹心疼地撫了撫她的頭發,以前那樣養尊處優的小女郎,回了本家後,不僅要挨餓受凍,還要幫家裡分擔各種家務,她竟然也沒抱怨過一句,還一直在說父兄待她有多好。
“芝芝以前還很愛哭,現在都不會哭了。”
楊紹一時不知怎麼安慰她,便故作輕鬆的打趣了她一句。
明錦笑了笑,活下去就要竭儘全力了,哪兒還有力氣哭?不以為意道:“哭又不能吃飽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楊紹神色暗了暗,又問她,“怎麼跟宣明遇上的?”
明錦想著失散了的爹爹,歎道:“我們的馬車受驚狂奔,我就跟爹爹失散了,路上遇到哥哥,就一起走了。”
楊紹點點頭,想起來的路上,兄妹二人的生疏,安慰她道:“你走之後,發生了很多事,宣明變了很多,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他要是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你就也像忘記過去一樣,忘了它吧。”
“沒有,我不會生哥哥氣的。”
是哥哥在生她的氣。
楊紹淡淡笑了,看了看窗外的彎月,起身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明日還要趕路呢。”
明錦含笑點點頭,起身送楊紹離去。
“還有,你可能不知道吧——”走到門前,楊紹腳步突然一頓,回頭看了看她,“當年那俸祿製改革的推行,也是宣明力薦太後,一力促成的。”
明錦怔了一怔。
楊紹看著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轉身離去了。
夜涼如水,月華如練。
明錦坐在窗前,仰頭看著天上那一彎明月,心事重重。
窗後的陸聿往牆側躲開身子,閉了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