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李媼便端來了藥。
心疾無藥可醫,陸聿每次犯病,都不過是靠一些安神的湯藥緩解。
明錦端起藥碗,吹了吹,遞到他的嘴角,照顧他吃藥,“哥哥,吃藥。”
陸聿眼神黯淡,有些憔悴,他“嗯”了一聲,接過藥碗,緩緩飲儘。
她才是他的藥,有她在身邊,心痛才會慢慢平息。
明錦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吃藥,端來水給他漱口,外頭起風了,又拿了件披風給他披上。
喝完藥之後,紛亂如麻的思緒漸漸被壓製住了,心口的疼痛也稍作緩解。
明錦繼續給他揉了著心口順氣,柔軟的小手溫暖著他,“哥哥,好些了嗎?”
陸聿看著圍著他忙忙碌碌的小女郎,漆黑的發頂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低聲道:“妹妹,哥哥沒事了。”
嗓音沙啞,一如既往的溫和低沉。
明錦鬆了口氣。
陽光灑在小女郎臉上,臉上細微的容貌都泛著金色光澤,風吹動著她的發絲,微微淩亂。
陸聿看著她,猶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伸手,輕輕撫了撫小女郎的發頂。
她的發絲柔軟而光滑。
明錦身子滯了一下,一動不動。
陸聿的手掌在她頭頂停留了片刻,看著她發髻上那潔白瑩潤的玉簪,開口問她,“你很喜歡這個簪子嗎?”
明錦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原來哥哥是在看她的簪子,點點頭,笑著道:“喜歡,很喜歡。”
陸聿眼神黯了一下,緩緩伸回了手,“是你喜歡的人送你的嗎?”
明錦微微詫異,不過轉念一想,她本家家貧,父兄是給她置辦不起那些昂貴的金玉首飾的。
過往,哥哥送過她很多金玉首飾,隻是離開陸家後,那些東西都被留下了。
這個玉簪肉質細膩,價值不菲,哥哥心知以她父兄的俸祿是給她置辦不起的,才會猜測是她心上人送的定情信物吧?
她低下眼,沒有吱聲,隻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陸聿看著她那羞赧的神色,心口又是一揪,他閉了閉眼,沒有再追問。
*
每年暮春,皇帝都會在京郊的大道壇親自主持羅天大醮,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因不久後要舉辦的醮典,皇帝前不久已經出宮於靜輪天宮齋戒了。
這一日,陸聿去了一趟京郊的靜輪天宮。
年輕的皇帝一身玄色道袍,端坐蒲團之上,眼眸微闔,長發披散,袍袖口微微露出一點瑩白的硨蟝流珠。
清貴出塵,儒雅溫潤。
前朝末年,朝堂黑暗,民不聊生。
巨鹿張天師,提出“致太平”的口號,創立天師道,率領信徒,揭竿而起。
天師起義失敗後,各路群雄並起,軍閥割據,北方遊牧民族也紛紛南下,天下南北分裂,北方陷入混戰。
魏國的祖先本是東胡鮮卑南下,靠武力建國後,早期一直依賴漢人治理國家。
世祖皇帝登基後,在帝師崔司徒的運籌擘劃下,滅北涼,平胡夏,退柔然,一統北方。
崔司徒出身北方漢人第一世家清河崔氏,天才卓犖,算無遺策,自幼精通陰陽五行與易經術數,篤信天師道,詆毀佛法。
時北方佛教盛行,佛寺占有大量土地,且出家之人可以免除稅賦徭役和兵役,僧人數量的增長,嚴重影響了國家經濟。
為了提升國家稅賦,增加兵力,世祖皇帝采納崔司徒疏佛近道的勸諫,改信天師道,以道教為國教,展開了浩浩蕩蕩的滅佛運動。
並耗費大量人力財力,曆時十八年,在京郊興建了恢宏壯麗的道教宮觀——靜輪天宮。
靜輪天宮台榭高廣,高聳入雲,上延霄客,下絕囂浮,是天地間最接近仙境的地方。
因世祖皇帝奉道之故,魏國曆代新帝登基,都要親至道壇,登受符籙。
元曄年幼登基,陸太後臨朝稱製,及皇帝年長後,陸氏無歸政之意,皇帝亦無親政之心,隻效仿先君,於靜輪天宮潛心奉道,虛靜無為。
天宮大殿,金碧輝煌,燭火明滅,陸聿踏著那一地昏暗斑駁的光影,緩步而至。
他看著那道挺拔出塵的玄色背影,淡聲開口,俯身作揖。
“陛下。”
元曄聞聲,眼睫微動,緩緩睜開了眼,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她還好嗎?”
陸聿眸色動了動,明知故問道:“陛下問的是她?還是她?”
元曄抬了抬眼,緩緩站起身子,寬大的道袍隨著動作舒展,纏繞在腕間的一百零八子硨蟝流珠,自然垂在身側。
仙風道骨,姿態從容。
“先說阿錦吧。”
陸聿眉頭微擰了一下,自有記憶以來,他從未聽皇帝稱呼過妹妹的小字,都是直呼其名。
這個略顯冷漠,不夠親近的稱呼,一直讓他心裡微微不舒服,總覺得皇帝不是那麼尊重妹妹,卻始終沒有在皇帝麵前展現過。
如今明錦不是他的親妹妹了,再聽皇帝如此稱呼,他的心裡卻還是像紮了一根刺一樣,仿佛皇帝是早已看穿了明錦的身份,才會一直那般稱呼她。
“她在我那裡住的很好。”
元曄淡淡笑了笑,緩緩道:“我知你視她如親妹,可如今畢竟沒有關係了,她與你同居一處,難免被人非議,人言可畏啊。”
陸聿不以為意,嘴角勾起一抹涼薄的笑意,“我不護她,難道讓她入宮送死不成?”
元曄眸色黯了黯,苦笑道:“你就這般不信任我?即便她不是你的親妹妹了,我們也有自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她就算入宮,我又怎會傷害她?”
他頓了一下,“而且,你是知道的,哪怕是在她身世揭穿,為天下所不容時,我也是願意立她為皇後的。”
陸聿淡然嘲諷,“你明知你做不到。”
元曄垂了垂眼,並不否認,隻淡淡道:“不錯,魏國是沒有立漢女為皇後的先例。”
他抬起眼,話鋒一轉,提醒他——
“可魏長風的存在,不就是為了推動漢化,讓這天下再無胡漢之分嗎?到那時候,誰還會在意他們的皇後是漢女還是胡女?”
陸聿眼中波瀾微動,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