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林海書院的人去你家了,你怎麼還在這裡呀。”
裴英正在溪邊澆薄荷,聽到遠處鄰裡的呼喚,高興得急忙拿起水瓢回家。打開屋門一片寂靜,裴英心中疑惑,正想詢問,突然聽到裴父裴母的屋子裡傳出瓷杯摔在地上的聲音。
“——我不同意!”裴母的聲音傳來。
“你總該為遙兒的前途考慮。”
“那也不能用阿英的一輩子來換。”
“阿英本來就不是裴家人,我們把她養這麼大,已經算仁至義儘了。”
“但這麼多年過去,她早就是家裡人了。”
“那是你,不是我。”
裴英聽到,愣在原地,手腳一陣發冷,幾乎站立不住。
“而且,”裴父的語氣軟下來,“我們也沒有彆的辦法了,你也不想讓遙兒走我們的老路,一輩子在這個窮地方庸庸碌碌,是不是?”
“我們……我們把玉佩死當,再想辦法借點錢,肯定能……”
“借借借,找誰借?難道你想像方家一樣,一輩子背著債,被壓得翻不過身嗎?”
裴母沒再出聲,漸漸的傳來一陣啜泣聲與裴父的勸慰聲。
“遙兒回來要怎麼和他說,他會不會恨上我們倆……”
“要恨也沒辦法,我們是為他好,他日後一定會明白我們的苦心的。”
“那怎麼和阿英說呢,我開不了口。”
“你開不了口我來說。”
裴英聽到這裡徹底失去了力氣,被突如其來的身世砸的腦袋發懵,聽到裴父裴母的爭辯,原以為裴母會堅持留下她,沒想到這麼多年的相伴也敵不過親兒子的前途官運。但轉念一想,不由得苦笑,既然撿來的孩子,本來就沒資格去奢望,反而應該對裴家多年的養育感恩戴德。想到這,裴英徹底沒了力氣,手中的木瓢徹底滑落,砸在地上的聲響驚動了房中的裴父裴母。
裴父裴母慌張推開門,看到了站在院中的裴英。
裴母嘴唇顫抖,顫著聲問道:“阿英,你全都聽到了是不是?”
裴英蹲下身去撿木瓢,想站起時卻歪倒摔在地上。裴母見狀立馬衝過去,將裴英摟在懷裡止不住哭泣,裴母落下的眼淚沾濕了裴英的衣領,微涼的觸感有點讓人不適,裴英抬頭,看見裴父正站在房簷落下的陰影之中,神色晦暗不明。
“我都聽到了,多謝爹娘這些年的養育,阿英在此謝過。”裴英輕輕掙脫裴母的懷抱,跪在地上鄭重地磕了一個頭,“把我賣掉,就當償還裴家對我的養育之恩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裴父走上前將裴英扶起來,裴母站在一旁仍是止不住落淚,但嗚咽之聲漸歇。
“照顧好你娘,我去去就回來。”說完裴父轉身離開關上了屋門。
屋門關閉,為裴英的去留定了音。裴英扶著裴母往大廳去,試了幾次才找回喉嚨裡的聲音,開口道:“阿娘,彆哭了。”
“阿英你彆怪娘心狠,實在是……”說到這,裴母也沒了聲,因為察覺到那“實在是”後麵的話語太過真實而冰冷,於是選擇了噤聲。
“我知道,我不怪您。”
裴母握著裴英的手,不住地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
“阿娘,能不能告訴我……親娘的事情?”
裴母看著遠方的天慢慢回想著:“那還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前,中原大旱,莊稼枯死,物價飛漲,裴家有先見之明地趁早變賣了家當,買了些吃食,便立即動身往南逃,想投奔遠方的表親。天氣嚴寒,路邊兩側躺著無數凍死的流民,屍體被漫天的雪掩埋,偶爾露出一截瘦如柴薪的手臂,殘缺的腿,這淒涼的景色因為雪的覆蓋透出一種離奇的溫和。流民的隊伍很長,拖得浩浩蕩蕩,大家有氣無力地盯著前方沒有儘頭的路,為了奪食而打架殺人這樣的事早已見怪不怪。
裴家共四口人,裴父正在前麵架著牛車,牛笨重地拖著車,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裴母靠在裴父身後緊抱著熟睡的小裴遙,而十五歲裴衡正蹲據著在車上,如一隻小狼警惕地環視四周,用眼神警告著想要搶食物的人。
“衡兒,你讓娘再仔細瞧瞧,傷的重不重。”
裴衡收起對外的凶狠神情,笑著說“娘,我不疼。”但笑牽動了嘴邊的傷口,引得裴衡忍不住齜牙。
裴母心疼得將裴衡一並摟進懷裡,摸著他的頭說道:“我的衡兒受苦了。”
“不要緊的,娘,這次我把他們打跑了,那些想搶東西的人心生忌憚,以後就不敢了。”
“那你也彆這樣拚命,讓自己傷的那麼重。”
“這些人除了死什麼都不怕,我不拚命就鬥不過他們了。”
小裴遙剛睡醒,從裴母的懷裡探出頭說道:“娘,我想小解。”
“好,娘帶你去。”
“彆去太遠。”裴父叮囑道。
“我心裡有數。”
裴父將車停在路邊,裴母抱著裴遙下了車,走進了附近枯黃的蘆葦地裡。
裴母等在一處茂盛的蘆葦外,留意著蘆葦遮擋下裴遙的身影,裴遙小解出來後湊在裴母耳邊小聲說道:“娘,我聽到了哭聲。”
“哭聲?”
“有人在哭。”說著用手指了指蘆葦深處的方向。
裴母不願多生事端:“彆管,我們走吧。”正想牽了裴遙的手想往外走,不料裴遙滑脫,轉頭向裡麵跑去。裴母又氣又急,趕忙跟了上去,裴遙個頭小在蘆葦裡鑽的很快,裴母繞了幾個彎終於抓住了小裴遙,蹲下打了打裴遙的屁股斥責道:“你這孩子,怎麼能亂跑呢。”
裴遙癟著嘴指著前麵說道:“有人。”
裴母往前看,蘆葦深處躺著一個婦人,一動不動,裸露在外的身體呈鮮紅色,顯然已死去多時了,婦人身上隻蓋著零星衣物,大部分衣物都儘可能地分給了懷中的嬰兒,嬰兒渾身凍得發紫,正在掙紮,啼哭聲都很微弱。裴母立馬把裴遙攏在懷裡,擋住他的眼睛,說道:“彆看,那是死人。”
“但那個小孩還在哭。”裴遙的聲音隔著衣料悶悶地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