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庚撫禦寰宇,立朝六百年,幅員遼闊,沃野千裡。朗庚以教立國,上至天潢貴胄,下至平民百姓皆虔心遵教,供奉無尊神。
天子設明堂於山巔,黎民置神龕於堂內,日受千人拜,夜供萬盞燈,是以曆朝來歲豐年稔,風調雨順,內無洪澇天災,外無強敵憂患。
去國都百裡,至西北境內,有五峰由甚巍峨,謂之伍囿也。伍囿山以中峰為首,山勢欲接天,山巔設神殿。餘四峰各守四隅,高聳入雲,環伺中峰。
身在囿山仰首而望,千柏萬鬆,白鶴飛臥,蒼翠鬱青,林深不見天。四峰霧縈疊嶂間以玄鐵鏈鎖、懸橋相連,樓台書閣隱現。
若於百裡外遠目,遙岑雲翻霧湧,含煙帶雨,山色空蒙,若仙山天境。
山中有一宗門,傍山得名囿山宗,正是朗庚國教朝聖地。
囿山宗坐擁五峰,山中造化自然之景不同,各峰弟子所修術業也不儘相同。東峰謂之青陽,為劍閣;南峰謂之明陽,築十四書樓。西峰謂之總章,主修術法、儀製;北峰謂之玄堂,修醫,多靈石仙草,奇珍異獸。中峰山巔坐落著一座神殿,名為兢慎殿,實為天子明堂。
卯時三刻,晨光熹微。
梨川在伏靈塔內又跪了一夜,從月初到十四,已過去半月。
八月初一,恰逢白露,囿山宗三千弟子來往於群山間采清露為樂。
宋知椿無意間告訴梨川,不日中秋夜宴後會派弟子下山曆練,這次依舊沒有梨川。
是日傍晚,他用采來的秋露為師尊覃儒義煎茶。
“師尊,我想下山曆練。”
“你雙目有疾。”覃儒義閉目飲茶,隨意說道。
“眼疾隻是偶有發生。”
自幼時入宗後,梨川常夜不能視,眼前漆黑一片,緣由不知,藥石無醫,幸好每次持續半個時辰。
“你尚年幼。”
“師尊,我已年二十。”梨川誠懇回道,七分懷疑覃儒義忘了此事。
“為何要下山?”
“山中弟子既成年,皆需下山曆練,何以我不可?”
“就因為這個?”覃儒義放下茶盞詰問。梨川溫良和煦,從不犯顏,他不是第一次請求下山,但第一次這般忤逆。
“隻是其一。其二,茗玉前月及笄,我擔心此趟是時雩和她下山。”梨川坦言。
此話不假,西峰的杜時雩和北峰的茗玉與梨川一同長大,他將兩人視為血親,但也隱去了宋知椿的乾係。
“你心有偏,囿於私欲,非為大義。”覃儒義語氣波瀾不驚,眼神卻如鷹,直視梨川。
修行之人長壽,覃儒義才過半百仍算年輕,卻雙鬢微白,一身肅清書卷氣穩坐囿山宗兢慎殿執法長老之位。
“師尊恕罪,梨川數請下山為大義是真,今存己欲亦是真。”梨川滿向覃儒義行禮,告罪犯顏。
覃儒義不語,杯中茶霧散儘,才開口:“神台上明爐已滿,你且去掃塵。”拂衣離去。
梨川欲辨,還是克製忍住了,行禮回道:“是。”
自四歲入山拜覃儒義為師起,“事不過三”的戒律牢牢記在心底,今已三次駁他,不能再犯。右手一揮,施術歸放好茶席,離開正殿,進入伏靈塔。
梨川淨完手,捧起神台上的明爐,裡麵空空如也。他盯著手裡的香爐半晌,了然這是覃儒義要罰他,無奈苦笑,把明爐放回神台,提起外袍,在伏靈塔內跪了一夜。
次日入夜,梨川與覃儒義對弈,梨川壯起膽子再次請示下山。
覃儒義隻示意他落子,並不接話,閉口不提昨夜事,殿內隻聞切切落子聲。
“神台需淨。”一盤棋下完,覃儒義話音未落便消失在殿內。
梨川呼吸稍頓,行禮送行,又坐回窗前,指尖閒敲棋子,心道:事不過三,師尊不會第三次說出讓他去伏靈塔罰跪的話,可不意味著他能免去責罰。
他不明白為何覃儒義不讓他下山,卻又申斥他下山帶有私欲。想不通索性不想,梨川拋棋子入罐,藏好情緒,準時跪於伏靈塔內。
更深露重,秋寒料峭。
神前不可賣弄戲法,他不能施術取暖,隻得跪在蒲團上抗下夜裡的寒涼。修仙之人強健,久跪並無大礙,隻是寒意刺骨,恰如鈍刀磨人。
五丈高白玉無尊神塑像睥睨而下,塑像背後是數千盞長明燈,照得塔內通明。
這些長明燈與囿山宗弟子神魂相牽,明滅可斷生死。
梨川百無聊懶,麵上凜然,“三十六、五十八、八十四.....”默數著滿牆的燭燈。數完半麵牆,視線撞在了白玉塑像的神麵上,融融柔光打在玉麵兩側,莊嚴慈祥。
忙念了兩聲罪過,他沒來得及錯開目光,眼前陡然一黑,身體輕顫,白玉、燭燈消失在濃黑中,他的眼疾又一次發作。
他緩緩調整呼吸,放鬆身體因瞬間失明而應激的反應,慢慢蜷縮成團,眉心點地,抵禦寒風和黑暗。
平日朝氣俊俏透著春晝溫煦的臉現下蒼白冷淡,藍色編繩係著一枚白銀元的頸鏈從他衣襟流出,他手心撰著銀幣貼上溫熱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