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人卻眉頭皺起,就是像麵對著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一般。
“魏灼......身子骨不好,定期會下山去拿藥。”
這個是趙乾煜知道的事情,魏灼身子不好是年少時就初見端倪,他那時候及其畏寒,三月天就要穿大氅才能禦寒,就算是炎炎夏日也隨時手腳冰涼,需要趙乾煜去捂,才會有一絲暖意。
魏灼那時候就離不開藥食,趙乾煜時長都要去熬一些苦得要命的湯湯水水,這平日裡什麼都嫌的魏灼偏生不嫌這藥湯,無論多苦都可以麵不改色的喝下去。
趙乾煜知道魏灼的病是老病根,在皇宮呆了數月都沒養好,下津這個窮山僻壤,怎麼可能養得好魏灼的身子?所以線人提到這個的時候他一點也意外,並且問:
“除此之外呢?”
“這下津的天氣不好,他的身子在秋冬的時候還要格外差一些。”線人卻沒有說“除此之外”的一些事,還在說魏灼身子骨這件事。
“什麼叫格外差一些?”趙乾煜以為再差也差不過之前那一次——宮裡數十位禦醫才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那次。
線人說到這裡有些不忍,“前年春天,他已自掘好墳,眼看著人一點點消瘦下去,都快行將就木之時,我實在不忍心,將他送到醫館。”
這也是為什麼他與魏灼認識了的原因。
趙乾煜聽到這段話隻是一怔,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了那次魏灼那次病危的樣子。
會和那次是一樣的嗎?
趙乾煜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但是線人卻自顧自說了起來,“下津不是一個養病的好地方,這裡的人都太叼蠻了,為了自己的利益把整個下津丟儘火窯裡去燒,空氣裡都是碳灰,這裡的人多半都有肺病,魏灼也理應有肺病,他經常咳嗽。”
線人名叫賀勇,是下津人。
自他知事起,下津就遍地都是高聳的煙囪,裡麵會流出滾滾不絕的白煙,白煙吞沒了他的童年,他的青年,到如今的中年。
除了他在西川吃風沙那些年,他其餘的人生都在白煙之中變得晦澀不明。
老一輩說,這是土地燃燒冒出來的白煙,賀勇卻覺得,這是吃人的白煙。
白煙出現,天就變成了灰色,人就有了肺病。
但是要是沒有這白煙,下津又要餓死多少人?
趙乾煜聽到他對下津的描述,皺起了眉,“就沒人管過下津嗎?”
賀勇苦笑,“怎麼沒管過,當今皇帝上位的時候曾經兩次親臨下津,給了下津一筆很大的財政補助,打掉了一波貪官,也嚴格管製了燒碳行業的規模,但是這火窯不過也就停了半年多,又重新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嗎?”
“根源問題是什麼?”賀勇反問趙乾煜,趙乾煜答不上來。
“根源問題就是窮啊,但是這天下誰不窮啊,大家都窮,所以白煙就不能停下來,白煙養著下津,也蠶食著下津。下津要是哪一天不冒煙了,這個地方才是真的完了。”
趙乾煜眉頭就沒有鬆開過。
他知道這幾年國家財政緊張,但是他在西川那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對這一點其實認識得不算很深刻。
回到上津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樣子,哪裡來的半點財政緊張的樣子。
但是隻有等到了下津,才知道為什麼財政緊張,是緊張在了哪些地方。
趙乾煜不欲再講話,賀勇也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看了他一眼,然後把地圖交付予他之後就頂著夜色出了驛站。
趙乾煜想要分析出賀勇的那個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卻分析不出來。有失望,有怨懟,也有不甘。
太多情緒交織在一起,就像是下津漫天的白煙一樣,讓人看不真切。
索性不作他想。
趙乾煜閉眼小憩,等到天光微亮之時,他頂著一頭露水,策馬去向為魏灼所在之地。
趙乾煜其實沒來過下津,但是他的母妃是下津人,所以在他幼時的時候,他聽過很多關於下津的事情。
他知道下津連綿不絕的山其實有很豐富煤礦資源,知道下津大多數人從事著煤礦挖掘和燒製工作。
他母妃給他說下津的天總是灰的,因為家家戶戶都在燒煤。說她小時候都不知道天竟然是藍色的,都是來了上津才知道的這件事。
下津的人民都很命苦,一輩子都隻能在火窯裡慢慢燃燒,直到他們也變成那些堆成山的煤渣一般的灰燼為止。
魏灼也是下津人,他是十四歲時來上津讀書的時候才來的上津,但是趙乾煜從來沒聽魏灼提起過下津。
魏灼理應是不喜歡下津的,否則,怎麼會一次都沒有提起過。
這是趙乾煜頭一次來下津,下津是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山仿佛不絕的絲帶,望不到頭。崇山峻嶺層層疊疊,趙乾煜快馬加鞭也走了一日多才到魏灼生活的地方。
魏灼住在了這窮山惡水之中的偏辟地,趙乾煜一路快馬前往,到了的時候已經是夕陽無限好的時辰。
魏灼住在一個小山頭半中央的位置,周圍全是竹林,他的小木屋藏在其中並不顯眼。
趙乾煜走到山腳下的時候才有種自己馬上便要見到魏灼的感覺,他有些躊躇,在山下休憩了至少半個時辰,不敢上山去。
正值陽春三月,山上的桃花開了一遍,滿山的嬌嫩顏色,洗刷了這仿佛褪色一般的下津。
聽賀勇說皇帝上位的時候其實很認真治理了一段時間下津,他管束了煤礦挖掘,也出台了禁止私下燒煤的政策。但是在絕對的利益麵前,這些寫在帛書上的規矩,是那麼不值一談。
下津這座燒煤的大火窯,永不停歇的大火燒乾了多少人的心血啊。
趙乾煜想到這裡,便止住了思緒,他看著山間若隱若現的小木屋,最終還是牽著馬走上了上山的小道。
這桃林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了,長得異常茂盛。風一吹,吹得趙乾煜滿頭桃花。
他被花迷了眼,等再睜眼,許久未見的魏灼,就這樣突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真在趙乾煜前方不遠處的一顆桃花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