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遲舒的感冒不出所料在第二天有所加重,我送他出門前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燒,估計再過一天就會慢慢康複。
他從敬老院看完外婆回來已近下午,整個人懨懨的,打不起精神,被我催著吃了藥就塞進被子睡了兩個小時,直到我叫他吃飯也還沒醒。
我蹲在床邊拍了他兩下,李遲舒迷迷糊糊睜眼:“幾點了?”
“五點。”我慢慢扶著他起來,“有沒有舒服一點?”
李遲舒說腦子清醒了些,吃飯時隨便糊弄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獨自杵在椅子上發呆,忽然說:“沈抱山,我想看看你給我拍的照片。”
我拿出手機,李遲舒在我給他拍的兩張照片上來回翻動,略微遺憾地笑笑:“我都沒有你的照片。”
李遲舒人生中擁有的第一張我的照片是畢業時二十一班的集體畢業照。他去辦公室幫全班領照片的那個下午,看到自己班主任對麵那張辦公桌上厚厚一遝封好的彩色照片,心思難以抑製地翻滾起來。
“如果大膽一點,我就能拿到第一張屬於你的照片。”李遲舒若乾年後說這話時手裡攥著一張彩色的複印紙,“那時我想,這可能是這輩子我唯一一次有機會保留你的東西。”
可是李遲舒生來的教養和道德感製止了他從那一遝照片裡偷偷抽走一張的欲望。
“如果我拿走一張,或者用二十五班的照片替換掉你們班其中一張,那你就會有一個同學失去他的畢業照。”李遲舒搖搖頭,“每個人都隻有一份,我不能這樣。”
於是他趁那個沒人的下午飛快地從我班主任桌上拿走一張照片後,用自習上課前的最後十分鐘奔跑到教學樓下的打印店,在店主異樣的目光下請求對方給他打印一份彩色的複印件,就用最普通的打印紙,不用塑封,不用洗照片,僅僅彩印一下就可以。
彩印比黑白複印要貴上幾倍,李遲舒在去的路上反複糾結多次,可因為照片上有沈抱山,他決定把年少時為數不多的花錢機會留一次給這個人。
這樣一張劣質的彩色複印紙,承載了李遲舒無數個夜晚的綺夢和一個笑容模糊的人,被保留了整整十二年。
我拿過手機打開攝像頭:“現在就和你拍一張。”
李遲舒笑著躲開:“現在不要。”
“為什麼?”
“生病,拍出來不好看。”
“胡說,”我伸手去撈他,“小寶怎麼都好看。”
李遲舒還是不肯過來:“下次吧沈抱山,第一張照片要好好拍才行。”
“好吧。”我見他不肯答應隻能作罷,“下次……咱們春遊的時候拍,叫蔣馳用相機給咱們拍。”
“好。”李遲舒重新捧起飯碗,有一口沒一口吃著,望著碗裡的米飯驀地開口,“拍完以後打印出來,放進我們以後的家裡。”
我端碗的動作一頓。
李遲舒在和我說以後的家。
“好啊,”我壓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四平八穩地夾了一塊雞肉到他碗裡,筷子不小心幾次碰到他的碗沿,敲得叮叮響,“放在家裡哪個地方?”
李遲舒抬眼望著窗外思索:“嗯……床頭吧,床頭櫃上,或者書桌上。你覺得呢?”
“放,都放。”我說,“再印一張大的貼在牆上。”
李遲舒又笑:“結婚照才那樣的。”
“那以後咱們就去拍結婚照。”
“我們兩個怎麼拍結婚照啊?”
“我們兩個怎麼不能拍啊?你還要拉上蔣馳嗎?”
李遲舒很無奈:“不是……”
我看著他常年因睡眠不好積壓在眼下的一片淺淡的青色,突然問:“李遲舒,下學期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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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四政教處已經上班了,我陪著李遲舒聯係學校辦了退宿手續,開學前一天,他帶著極度簡易的行李和繁重的書包踏上了跟我回家的路。
李遲舒答應去我家暫住當然脫不開我的連哄帶騙,首要條件還是未來這半年我爹媽在國外長出差不回家,李遲舒不用應付他最為頭疼的人際關係,其次宿舍和他家實在太冷,李遲舒用了幾年的熱水袋也報廢了,一開學又是幾個月的寒天睡不好。我磨破了嘴皮子在他麵前權衡利弊,最後以“去我家住能每天看見土豆”這一大優勢讓他鬆了口。
我和李遲舒走的小區大門車行道,進去有一小段設計好的盤山公路,挨著山壁有一排人工移植的老鬆。今天沒坐車,才下過雨,小區霧蒙蒙的,他從踏進大門後就顯而易見地緊張起來,愈發地低頭沉默,連下腳都有一種不願意踩錯地板的嚴謹。
“李遲舒,”我叫他,“一會兒到家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嗯……都可以。”他抿了抿嘴,又看一眼我背在肩上的他的書包,“重不重?還是我來背吧。”
“不重。”我彆開肩,把他伸過來的手抓在掌心裡,“感冒好點沒有,鼻子都擤破皮了。”
他摸摸自己發紅的人中,看了會兒周邊綠化,土豆從後頭跟上來繞著李遲舒打轉,這讓他稍微放鬆了些。
“你高考,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嗎?”他問。
“不回來。”我笑,“他們覺得不是什麼大事兒,儘力就行。”
很多時候自身的壓力都是來自外界的看重。我父母極早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從不在社會層麵已經足夠重大的事情上給我施壓。不優秀沒關係,儘力就可以。最後結果如何他們都是欣然接受。
相反,那些我親媽無比看重的東西,比如八歲那年我隨便參加的第一場街舞比賽,第一次單獨出國學習滑雪,十二歲自學剪輯後給她在生日上放的祝賀視頻,鋼琴比賽拿到冠軍,又或是十歲那年第一次在跟朋友街頭賣藝……這些時刻她幾乎都是提前結束工作或者出差而來,從不曾缺席,隻是為了給我拍下一張記錄的照片。
家裡那個琴房早已掛滿了我從小到大這些不太重要但偶爾想起來也挺快樂的時光的痕跡。
李遲舒曾經說過我是一個不缺愛的人,他說這話那年還未曾見過我的父母一麵。我問他怎麼看得出來,他甚至沒有接觸過任何一個給予我愛的人。
他反問我:“你從到大,有過很緊張的時候嗎?”
我想了很久:“第一次跟你做的時候算嗎?怕我表現不好你不滿意。除此之外好像沒有。”
李遲舒就一直笑。
笑完過後他說:“沈抱山,你是鬆弛的。從不缺乏犯錯底氣的人就是鬆弛的。”
我一生中有用不儘的試錯成本,似乎自小父母就給了我可以失誤的權利——沒關係,失誤了我也是他們最愛的小孩,失誤的結果他們也相當喜歡,失誤過後我依然能得到和成功時一樣的誇讚。
可人的一生被上天分到的好與壞永遠是守恒的,我在溢滿了愛的家庭裡得到數不清的試錯的權利,所以沒有過愛的李遲舒一次失誤的機會都不給我。我沒看緊他一次,就永遠失去他了。
接著上天讓我重生,讓我一輩子如履薄冰,讓我舍去我所有的馬虎與鬆弛來看守李遲舒,才肯讓我得到寬恕。上天是公平的。
李遲舒不知道腦回路又怎麼沒拐過彎,沉默了半天才問我:“是因為……你要出國嗎?”
“什麼?”
他嘴唇動了動,又重複一遍,眼睛低低的:“是因為……你要出國讀大學嗎?所以他們才不看重你的高考。”
“不是——”我哭笑不得,“你一天到晚都在擔心什麼?我要出國不跟你先商量嗎?你願意去的地方我才會去啊。他們就是單純地覺得我考好考壞都沒關係而已。”
李遲舒點點頭:“這樣啊。”
過了入戶車庫,我帶李遲舒上樓,他進電梯時估計是實在忍不住:“你家……都走電梯嗎?”
“有樓梯的。”我說,“但是想著你不舒服,早點休息,就電梯上二樓好了。以後咱們的家也安電梯。”
“以後我們的家……”他從負二樓的電梯按鈕往上數,“也要住五層樓的房子嗎?”
他頓了頓:“如果你想住的話,我們可能要遲一點買。我應該要多存幾年錢……”
我捏捏鼻梁,無奈地打斷他這些擔憂:“一層樓的房子也可以電梯入戶的,李遲舒。”
他太不自在了。
我捏捏他的肩:“慢慢了解嘛,反正這個房子,以後幾十年逢年過節都要回來的。”
李遲舒:“啊?”
我把頭彆開笑了笑,考慮到他臉皮子薄,沒有接著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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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過後李遲舒的感冒算是徹底痊愈,隻是還在正月,最冷的時節,天黑得早又亮得晚,我和李遲舒每個早晨坐車出門時路燈都還開著,馬路上一片漆黑。
我經年有晨跑的習慣,每個周一三五,一直到三十歲也幾乎保持著,加之那些年李遲舒身體不好,在床上稍微有點動靜我都會醒來看看他有沒有不舒服,所以早上五點起床對我而言不算難事。
但現在的李遲舒就不太行。假期因為天冷,他偶爾賴床到七八點,習慣了一兩個周,如今開學又要回到原本的生物鐘竟成了難事。
因為了解他的口味,李遲舒從住進來以後就變成了我早起去廚房給他做早飯,家裡請的阿姨也可以多睡一會兒。有幾次我煎好三明治還沒等到人下樓,上去一看,李遲舒困得睜不開眼睛,後來我就乾脆把早飯端去房間叫他起床。
那天早上我照例端著牛奶和麵條回到房間,看到很滑稽的一幕:李遲舒起床了,大概是被鬨鐘吵醒的。窗簾外烏壓壓的天,他坐在床上,被子還沒掀開,一看就是剛剛離開枕頭,羽絨服也隻穿了一半,才套上兩隻袖子,還沒來得及穿好,掛在小臂,像企鵝的兩根翅膀——李遲舒就這麼坐著又睡著了。
他歪著腦袋,額頭一下一下地往前點,這讓我想起他曾經告訴我,說他小時候上幼兒園的冬天,被媽媽叫起床以後自己穿好衣服,等媽媽做早飯的間隙就這麼在床上偷偷打瞌睡。
“衣服又厚又重,我那時候三歲多,穿上連手都彎不了,搭在被子上,像隻企鵝。”他說。
等他媽媽做完早飯回來,就回卡著他腋下把他抱進懷裡,一邊抱著過去吃飯,一邊哐哄她的小寶醒覺。
我把牛奶和碗放在桌上,坐到床邊,穿過李遲舒的胳膊抱住他。
他的頭枕在我肩上,我拍著他的背輕輕喊:“小寶……起床咯。”
他發出了模糊的囈語。
我側耳過去,手仍慢慢拍打著:“小寶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