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遲舒靠著我半夢半醒:“……媽媽。”
我手上動作一頓,李遲舒也在這時清醒過來,身體微微一僵,在我懷裡咳了一聲,慢慢退了出來。
他揉揉眼睛,看看窗外,頗為掩飾性地自言自語地嘀咕:“是不是要遲到了。”
“還早呢。”我低頭偷偷笑了一下,幫他把衣服穿好,“起來洗臉吃飯,然後咱們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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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遲舒去洗手間的當兒我順手幫他把被子疊了,無意間掀開枕頭,發現枕下安安靜靜躺著一個筆記本。這個筆記本跟李遲舒其他的本子沒有不一樣,看得出來經常翻弄,但是十分整潔乾淨,隻是卷邊得厲害。
我起初以為是他很重要的錯題本或者某個科目的筆記本,打算看看是哪一科方便幫他放回包裡——李遲舒的東西從來都很規整,一個科目所有的試卷和筆記本都放在專門的文件夾裡,再跟彆的科目一起放回書包。
可等我翻了幾頁就察覺了它的異樣。
這不是筆記本,這是他的日記本。
這本子不算很厚,可從開始記錄的日期來看李遲舒已經用了四五年。
原因隻是他的日記內容單薄得可憐——日期和天氣一排,一整天的生活寥寥幾個字隻用一排。一頁雙麵的紙就是他大半個月生活的縮影:吃飯,做題,今天又花了多少錢。
隨便一排幾個字,那不是他的一天,是我看見他孤苦獨行的十幾年。
直到兩年前的某一天開始,他的日記裡出現了沈抱山,這時一排文字偶爾會變成兩三排,基本都是李遲舒平實地記錄著與我的偶遇,我當時的穿著,加上他落筆時簡短的對我行動去向的猜測:沈抱山可能去打籃球了、沈抱山可能去吃飯了、沈抱山好像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沈抱山應該不認識我。
他的文字像沒有氣味的苦果,即便在這片他最私密的世界裡也不摻雜任何感情,隻是單純地記錄著,記錄他被沉默與自卑放逐到不見天光的一生。
“騙子……”我往後翻,終於與翻到五個月前我與他兩世重逢的那天,日期下的文字陡然增多成一片一片,我的雙目也漸漸模糊,“李遲舒,你這個騙子……”
和他同居那些年我曾問過他有沒有寫日記的習慣,那時我和他坐在家裡看電影,電影裡女主角患上了每天醒來都會失去記憶的疾病,當她兩鬢星星時,她同樣蒼老的愛人就每天過來拿著一個筆記本用朋友的口吻向她敘述他們相愛的一生。
李遲舒看完這個電影時跟我說:“要是我也能得這個病就好了。我可以忘掉一切,隻需要你告訴我關於你的故事,這樣我每天的記憶裡都隻有你。我想我會快樂很多。”
我說:“好啊,以後你要是生病了,我就拿著筆記本每天早上去勾搭你。”
我問他:“李遲舒,你以前有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李遲舒說:“沒有。”
我問:“為什麼沒有?”
“沒什麼好寫的。”
他那段時間一直嫌醫院給他開的阿普唑侖不管用,十二點吃了三點都睡不著,後來就換了一種強力的安眠藥。李遲舒看電影時吃了半片,跟我聊天那會兒逐漸昏昏欲睡:“我以前每天都過得一樣,要寫日記的話,寫一天就把十年的內容都寫完了。每天寫那不叫寫日記,那叫罰抄。”
我被他逗笑了,而李遲舒仰靠在我懷裡閉上了眼。
我垂眼看著他沒什麼血色的臉,突發奇想地問:“要是能回到十年前,你會乾什麼?”
李遲舒許久不吭聲,我以為他睡著了。
結果他睫毛又動了動,說:“先去找十八歲的李遲舒,讓他現在就去找沈抱山,告訴他彆怕,沈抱山很好接近的。”
“然後呢?”我問。
又過了很久。
“然後……”李遲舒說話已近乎睡夢中的呢喃般,“跟他道歉吧。對不起十八歲……那麼努力活下去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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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遲舒從洗手間出來時我剛好把日記本放回原地,他坐下跟我一起吃了會兒早飯,突然抬眼打量我半天。
“做什麼?”我一副不明就裡的模樣問。
他挑了口麵又放回碗裡:“你眼睛……怎麼有點紅啊?”
我聞言揉了揉眼角:“還紅嗎?剛剛掉了根睫毛進去,難受死我了。”
李遲舒湊近:“弄出來了嗎?現在還難受嗎?”
“你一說又有點兒。”我抽了兩張紙抵在眼角,緩了口氣,催促他,“快吃麵。”
一直到進電梯李遲舒還探頭探腦看我的眼睛,我岔開話題指了指指示屏:“現在到樓下有五秒時間,你要是還困的話可以抱住我再睡三秒。”
“還有兩秒呢?”李遲舒問。
“還有兩秒拿來親我。”
說完我飛快彎腰過去親了他一口,離開李遲舒時電梯門剛好打開。
我拉著他走出去:“你看,是不是剛好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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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時間過得很快,開春來得也很快,李遲舒向來厭惡寒冷的天氣,身上衣服一件一件減下去以後他也很明顯地輕快起來。
春遊過後就是百日誓師,我跟他提前把我們的合照打印出來放在了床頭,一張我們和土豆一家三口的,一張我和他單獨的,還有一張我親他時抓拍的,李遲舒死活不答應我打印,隻能先暫時擱置在我的手機裡。
阿姨開始每天上街或者在家裡的花園挑選最新盛開的時令鮮花插在家裡各處的花瓶,我等著天氣逐漸炎熱,拜托她今年幫我在園子裡種些梔子。
畢業那天李遲舒從考場出來,在教學樓外等了我十分鐘。
烈陽高照,盛夏長明,我飛快跑去校門口拿了一早藏在自行車後座的大把梔子花反向奔走在人群,穿過喧嘩終於找到了站在樹蔭下的李遲舒。
我背著他喜歡的那個斜挎包,把花從身後遞到他眼前,有幾滴朝露從花瓣彈到了他的衣領上。
我說:“李遲舒,夏天到了,和沈抱山熱戀吧。”
很多年後李遲舒跟我去新西蘭度假,一個清爽的雨天他坐在落地窗前看書,我那時才把心裡擱置了數載的話再度提出來:“李遲舒?”
“嗯?”他視線定在書裡,隻輕輕回應我一個鼻音。
我慢吞吞轉到他身邊,麵對瀟瀟暮雨,問:“你有沒有寫過日記啊?”
李遲舒說:“寫啊。一直在寫。”
他說完抬頭,看了我兩秒:“你要看嗎?”
“你想給我看嗎?”
“嗯……”李遲舒沉思了半晌,“我的日記本很無聊,你確定想看嗎?”
我挨著他的榻榻米坐下:“那你給我講吧。挑那裡邊有意思的跟我講。”
“有意思的?”
他合上書,想了又想:“最有意思的,就是高三有一個上午,我站在乒乓台旁邊背單詞,你突然扔了一個籃球在我腳下,跟我說:‘你好啊,李遲舒’。我覺得這是我一輩子最有意思的一天。”
他說起這個便望向我:“沈抱山,你那天為什麼突然就來找我了?”
為什麼?該怎麼告訴李遲舒我與他相愛數年卻天人永隔的那次結局?怎麼告訴他我一次次拚儘全力卻依舊隻能眼睜睜看他走向隕落的無力?
“我隻是在上課前做了一個夢。”我說,“我想是你媽媽托夢給我了。”
時至一生終止,我都沒有分清兩輩子究竟孰是夢境。如果今時今日的一切是夢,那是很好的夢,我百年至死都未曾醒來。
可我更願意相信三十歲就老去的那場人生更像一場夢,一場李遲舒遠在天國的母親給我的托付和叮囑,讓我醍醐灌頂早點去找回我遺失的使命。她不忍她的小寶受苦,於是挑選了我來替她守護。
“媽媽?”李遲舒問,“你夢見我媽媽了?”
“不是。”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漆黑的眼珠裡是我的倒影,十年如一日的我的倒影。
我說:“我夢見……和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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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9日,晴
畢業了。
洛可送了我一束新鮮的梔子花,雖然班上的同學她每個人都送了,但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梔子花真的很香。謝謝洛可,我很喜歡,我會一直喜歡。
沈抱山,我是不是再也沒機會見到你了。
6月9日,晴。
夏天開始,和沈抱山正式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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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自愛方能不息,願每個人都能成為自己的沈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