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的春雨忽然降下,氣勢恢弘的宮殿被籠罩在霧氣之中。
兩道朱牆之內,有轆轆馬車聲碾過瀝瀝的青石板。
馬車以織錦為蓋,絲綢為簾。車前一對金光雕飾隨行而動,與通身金絲楠木的車架交相輝映成典雅又暗黑的氣勢,令人生畏。
守候在宮門前的侍衛遠遠地見了,紛紛下跪行禮開道放行,不必查驗身份。
舉朝上下,擁有乘轎驅車入宮之權者,除那位以外,彆無他人。
出了宮門後,雨漸大,連馬都幾欲失明,不肯往前。不知何時,駕車的馬夫拉緊韁繩,“籲!”
隻見朦朧黑霧之下,有一團火紅身影擋住去路。
馬車夫眯起雙眼,一臉戒備地探頭盯,待看清來人之後,止不住失聲大叫,“大司馬,是九公主!”
薑采盈從未這麼狼狽過。
她的衣物已完全被浸濕,頭發淩亂不堪地糊在臉上。濕透的衣物緊貼著肌膚,將她身上的一點活氣漸漸吸乾。
“公主,您有何事?”
見帷幔內的人並無掀簾之意,馬車夫隻好一躍而下,向九公主畢恭畢敬跪地行禮。
他更想問的是,九公主怎會獨自一人在雨幕中,而且似乎等了他們很久。
薑采盈一出聲,嗓子已然啞得不成樣。
兩瓣唇也似乎因乾澀脫皮而黏在一起,“大司馬,他是否答應陛下去金峰皇陵剿匪?”
雨勢浩大,馬車夫並未完全聽清。
薑采盈又重複了一遍。
馬車夫回頭望了一眼,如實回道:“回九公主,陛下之命,大司馬不敢不遵。”
薑采盈心中一沉。
“大司馬 ,本公主有一事相求。”她在雨幕裡,朝著馬車內的人大喊,語氣裡有微弱的懇切。
今日寅時,她請旨入宮求見陛下。
養心殿內金磚鋪地,正中央設雕漆玄黃龍椅。
少帝薑叡端坐於上,他的目光上下掃過階下跪著的女子,一種無形的威壓穿過方階向下逼去。
“阿姐,朕沒有聽錯吧,你要與淮西世子李漠退婚?”
薑采盈伏跪在地,聲音溫柔堅定,“回陛下,是的。”
淮西世子李漠,字長遙,大雲朝中最驍勇善戰的少年將軍之一,他與昌寧九公主的婚事,經太常占卜,合星象八卦,舉朝轟動。
昨日,司禮監的程太保剛在朝堂之上宣讀了陛下的賜婚聖旨,他們的婚期就定在一年之後,四月初五。
此時退婚?
荒唐!
“阿姐,過兩日,淮西侯便會攜夫人一同進京,與朕商議你與李家世子的文定之禮,屆時太妃娘娘會攜禮部親自主持。”
陛下甚至沒有問她,為何。
“今日這樣的話,阿姐往後莫要再提了。若無事,阿姐便退下吧,朕還有政務要處理。”
隨後,殿門被人打開,一束光透過漆光的地板反射而來,夕陽的霞光映在她纖弱的身影上,似著了一場大火,要將人完全吞噬。
火!
那種蝕骨灼心的滋味兒,她實在不想再經曆一次。
薑采盈袖中的粉拳顫顫地握著,如今能救她的,竟就隻有那個權傾朝野,大逆不道的佞臣,當朝大司馬衛衡。
他隻要一句話,就可以救她與水火。
可車內並無任何動靜。
馬車夫左右為難,最終還是跳上了馬車,握緊韁繩。大司馬今日心情沉鬱,他還是不要惹為好。
車夫手正欲一揮,駕車而去。手中動作卻突然頓住,原來是九公主抬手,拉住他的衣袍。
車夫惶恐萬分,從車轅上滾落。下一秒,卻聽到更加令人瞠目結舌的話。
隻聽暴雨之中,一聲軟糯的呢喃剪開雨簾,弱弱地傳來。
薑采盈咬牙放下身段,“本公主不欲嫁與淮西侯之子,大司馬,你可還願遵守當年之諾,迎娶本公主?”
瓢潑雨幕,似在這一刻映照成凝固畫麵,萬物靜止。
馬車夫驚懼,他究竟得知了多少不該聽到的事情?明日的太陽,還能照常升起麼?
當年?馬車上的人似冷哼一聲。
薑采盈身形緊了緊。
那個被薑采盈稱作佞臣、小人的人,曾在年少之時緊張地為她提裙撐傘,“公主,臣之心如昭昭明月。”
那時候,她是怎麼回的呢?
她記不清了,隻記得時還為陛下親信侍衛的他,落寞又怨恨的神色,如湖中漣漪般在春風中漸漸蕩開。
從始至終,他連簾子都未曾掀開。車夫揚起車鞭,馬車隨即揚長而去。
薑采盈心一沉。
蒼茫雨幕裡,薑采盈視線斑駁。
熟悉的顫栗,從腳底一直傳到頭頂。她的身軀不住顫抖,臉色也漸漸冷若冰霜,一點脂色早已被雨水衝刷乾淨,慘白地沒有一絲血色。
薑采盈沒有帶婢女出門的習慣。
此時,她卻有些後悔了。
她纖弱的身子因承受不住而微微佝著,最後縮成一個小點,搖搖欲墜,她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儘的雨夜吞噬。
遠處的宮燈映照在黑夜中,一切都變得氤氳模糊。華貴的四驅馬車在雨夜穿梭,不知何時去而複返。
雨幕之下,薑采盈看不清馬車上那人的神色,卻見那人幾根指節掀開車簾,露出馬車內奢華寬敞的一角,仿似歎了一口氣,“上來。”
***
絲絲春雨飄進椒黃暖熱的內室,冷白如瓷的掌,握住她纖細、冷僵的指節。
一滴春水附著春夜的寒氣,沿著他掌心的紋路漸漸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