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與熱的極與極。
轆轆馬車聲,再次融進雨夜的蒼茫裡。
薑采盈全身濕透了,一坐上木板的鵝絨毯上,便暈濕一圈。發絲,領口,袖口,還有裙邊,無一處不在往下滴水。
衛衡居坐於中,寬敞的馬車內全是他的氣息。
他閉目養神,“旁人見了我,避退都來不及。公主倒是膽大,敢攔本王的車駕。”
薑采盈身軀燙得厲害,體內似有一股經氣衝破五臟六腑,惹得她神識俱散,隻知喃喃囑咐,“大司馬,你答...答應了本公主,便...便要說話算話。”
衛衡聞言,掀了掀眼皮。
須臾過後,他輕笑一聲,眼底平靜無波,自他攝政以來,還從未有人敢用這種語氣與他說話。
室內莫名地冷了幾分。
“公主,本王何時答應過要幫你?”
娶她?
濕冷的衣物貼在她肌膚上,顫得薑采盈頭皮發麻,她的手上,赫然馱著一枚透亮的暖玉紋章。
眼角被熱氣逼出一滴滾燙的淚,她說:“你從前答應過我的,要滿足我一個願望,不論是什麼。”
衛衡手中慵懶的動作一頓,接過那紋章,摩挲幾下,像是透過這枚玉章在靜靜地緬懷著什麼舊人。
他倏而嗤笑一聲,“公主的願望,是與臣成親?”
衛衡緊凝著眉盯著那枚紋章,麵上的從容冷漠不知何時收起,眸光裡似湧現出些故舊不明的神色,隨後握著鎏金火鐮的手漸漸收緊。
他的周身,似籠罩著一層透明的薄霧,裹著生澀及久遠的悲痛。
薑采盈斂眉,手心往外冒汗。
當然不是。
當年她是如何對他的,恐怕隻有衛衡最清楚。
這枚玉章,是七年前衛衡所贈。
七年前,衛衡還隻是錦州通縣一無名人士。傳聞他的父親曾是通縣縣令,文興二十年被“烏桐官案”波及入獄,第二年在獄中病死。
衛衡年幼,攜母一路西逃,正巧遇上薊州兵變。他被當成叛軍,一路押送入京。先帝大怒,下令三日後於武安壇將其斬首。
那天,昌寧公主恰隨帝親監儀式,行刑之前,公主突然無端嚎啕大哭,太常太保等人勸說,公主身負祥瑞,如此這般哭泣恐是在傳達天怒。
此人,不可斬。
先帝信以為真,認定衛衡與昌寧公主一般,乃是大雲的祥瑞之人。後來他憑借此特赦入仕,選為郎官。
當年烏龍解開之後,先帝封他親信,掌皇城安全。
為報薑采盈之恩,衛衡後來贈她此紋章,以表心意,同時允諾她將來的一個要求。
隻不過那時,不論是心意還是紋章,薑采盈都不屑一顧。
那枚紋章,她丟了無數次。雪夜寒風裡,衛衡冷著臉,二話不說紮進結薄冰的池子裡,撿了一遍又一遍。
承瑄姐姐當時也勸她,再鬨下去恐出人命,於是她隻好留著。
誰會想到,衛衡後來會逐漸升為大司馬,掌六州軍政。
五年來,他機關算儘,玩弄權勢。不僅成功將朝中六部儘握手中,就連京中羽林軍也獨獨聽他號令。
如今,年僅十二歲的少帝尊稱他為“亞父”,國政軍要事無巨細,一一都要與之商量。
文武百官看準風向,對其愈發諂媚,昔日臣子氣節蕩然無存。久而久之,即便是聖旨昭令,隻要大司馬未點頭,群臣也不敢貿然施行。
薑采盈咬著下唇,抬頭看他,“我隻要一年,一年之後我們就和離。”
她隻有一年。
外頭雨勢浩大,馬車內卻靜得不像話。釉色茶盞裡,幾絲霧氣歪斜著往上飄。
衛衡冷眉。
他從不做糊裡糊塗的事情。
“理由?”
蒼白的唇瓣,被她咬出一抹殷紅。
她才得以維持一絲清明。
薑采盈頷首,“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麼?”
夢見什麼?薑采盈心中一陣惡寒。
夢見她的夫君率三萬鐵騎踏破宮門,逼宮篡位,宮牆內的大火從月掛樹梢一直燒到迷霧清晨。
宮牆玉階,灑儘鮮血。玉閣寢殿,哀鴻遍地。
大雲朝,就此覆滅。
薑采盈轉動著眼珠,對上他的視線:“夢見天上紫薇垣動,南宮七宿朝西南位移。我與大司馬,互為天命指定之人。”
“倘若違背天命,你我必有血光之災。”
衛衡的眸光瞬間冷下來,臉上似籠上一層陰雲。
睜眼說瞎話。
蓽撥的火星子在木凳底下,時不時燦閃一下,薑采盈燒得糊塗,隻見那些火星子漸漸暈開,燃起一片火紅的光。
她好似聽到衛衡在耳邊碎碎念,“公主,是你自己找上門來,往後若是想後悔,也不準了。”
“著...著火了,衛衡。”
“快救火啊!”
餘光中的男人伸手探過來。
觸到她額頭的那刻,衛衡一向冷清淡漠的眼眸滯了一下。
“睜眼,不想死,就彆睡。”
他一貫慵懶的身影被暖黃的壁燈映照得纖長,“申青,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