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
白龍在巨浪中逐浪往複。
天上仙府,海裡龍宮,人間皇城。天神地鬼隱約借這宴席的燈火來湊熱鬨。若仔細去聽這天地海嘯下旁的聲,悉索嘻哈,深淵吞下無數人的命,海浪卻一波比一波更洶湧。
南皇覆手立在殿尖,一語不發凝視遠方。
戚丞相湊近稟告:“陛下,鎖龍陣已經備好。”
南皇頷首:“即刻放陣!”
“不能放!”
一道尖銳的女聲插進眾人之間,人未至聲先到。那婦人渾身濕透,得體的裝束也變得落魄至極,周圍宮侍擁至她身邊。婦人拔下頭上金簪,鞋履打滑又一腳踢開,撲到南皇身前,聲嘶力竭吼道:
“你們誰敢放!”
“皇後娘娘!”
時間緊迫,戚丞相心如火焚,頻頻望向南皇:“再晚一點,白龍就要騰出鎖龍陣的範圍,現在是合力製服的最好時機。”
“太子殿下還沒回來!”皇後撥開上前攙扶自己的幾個宮女,淚流滿麵,搖住南皇的肩:“你想做什麼?!他是你唯一的孩子!我們隻有這一個皇兒!”
戚丞相左右為難,想催促卻又無論如何開不了口,母子分離,何況那還是太子殿下!唯一的皇嗣。
沈老將軍踏幾步上前,抱拳一跪:“陛下,儲君不能有事!”
“陛下,我們需速轉移陣地。浪,浪快過來了!”
“太子恐難回!”戚丞相急得抖胡須,當著皇後麵說這話,無異在母親麵前揚言要殺她兒,勢必會讓皇後恨上自己。但他管不了那麼多,“陛下,迫在眉睫!”
“不行——!”皇後大聲疾呼,“絕對不行!”
“皇後身子骨弱,莫要淋雨感了風寒,送回殿吧。”南皇起身,推開皇後。
宮侍一擁而上,強行挽住皇後的臂彎,將她帶下殿尖。南皇眼裡黑漆,蹙眉看著宮侍擁著皇後遠去。
“放陣吧。”南皇語氣又輕又淡,被豎耳翹首等著的戚丞相當即聽進去。
“速速布陣,念符語!”戚丞相裹著濕噠噠的袍再次衝進大雨裡。
哀風,凜冽。
黑水,席卷。
白龍,癲狂。
濃黑的汪洋裡突然金光大作。
如同旭日東升,南皇凝重的視線一鬆,皇後慌忙地擦拭掉眼淚,也起身去望那黑金的天幕。岸上奔逃的百姓驟然撞見天光,皆將眼一捂,去看那海麵,一陣靜默後,突然爆出排山倒海般熱烈歡呼。
幾大連營的水師鳴鼓喧天,浩浩湯湯數千人齊拉鐵鏈,一共八條,各執一方。鐵鏈驀地收緊,交彙於白龍龍頭處,季念昭祭出佩劍千山,纏繞八根鐵鏈一齊捅入鱗片裡。
白龍的血盆大口急速襲來,獠牙將他身體刺得破爛,阮冰輪一抽纓槍,短暫卡住白龍上下顎,謝塵鈺從容梭了進去。
外裡破不開皮,就從內裡搗爛。
謝塵鈺用儘全力咬牙朝身旁一劈,渾身滾血都燒起來,眼前白光閃過,海水腥氣纏來,失了依仗,身體筆直落下。
一道紫衣身影和白龍雙雙下墜。
白龍砸入寒水裡,激起千層浪。
謝塵鈺本能攀住鐵鏈,金烏劍嗜血後氣儘金光,待徹底反應過來,謝塵鈺才發現自己半身酥麻,脊骨打顫。
歡呼的聲潮不知何時比海浪還大,且愈演愈烈。
這本就是祭神宴,周遭幾十城百姓圍合在岸,眼見著在劫難逃,又有多國使臣見此情景,不寒而栗,當即跪倒在地,對著南皇的方向連連叩拜,俯首稱臣。
皇後揪住身旁大宮女的手臂,驚喜問她:“那是鈺兒嗎!”
宮女也一臉喜色:“是!是太子殿下!”
神佛的光自雲外射穿,群情激亢,那些人巴巴地望著謝塵鈺穩住身,登上過去的船隻。紛紛爭湧至岸邊,等著船隻靠岸,就將太子殿下高高托舉起!
斬龍證道,太子絕非凡骨!這是他們南朝的未來君主,是神仙!
女眷們帶著宴席剩下的一筐子花瓣灑向海麵,男丁更直接,摟住謝塵鈺一托,萬人萬手將他一路拋起接住,直至行宮都不肯散。癡狂的人們齊聲高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季念昭仔細擦拭淨劍身,換了身乾燥衣裳再回去複命。
南皇平靜地看著殿下喧嘩沸天的人群,轉過頭與季念昭對視片刻。
“辛苦你了,明昆君。”
明明是天大的喜事,南皇的微笑裡卻仿佛夾了幾分無奈,“他還年輕,不懂藏鋒,又莽撞。”
金陵皇城。
東宮。
東宮之所有一處整個皇宮最為華麗的殿堂,天才地寶、各類礦石修築而成,取得卻是個俗名“金銀殿”。
名俗,殿卻不凡。飛簷懸千萬條玉鏈,藻井藏真神,靈符入血繪,簷馬封羅刹,數量再龐大的金銀都當不得其華貴。
太子殿下正盤腿坐在臥榻間,由著四個宮女為他梳發解袍,準備好一大摞花瓣預備待會兒沐浴更衣。
謝皇後夭折過兩個皇兒,自從謝塵鈺出生後就一直擔驚受怕,唯恐這個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也出了意外。
近身侍奉太子爺的都需得是有功夫的女侍,裹綾花容,武藝超群。
謝塵鈺舒舒服服靠在毛裘中,由宮女笑著替他捶肩。那宮女還打趣道:“殿下這次斬龍美談,可在民間傳遍了,都說太子是神仙下凡,南朝真仙。”
謝塵鈺吃了另一個宮女剝好塞來的葡萄,撣了兩下母後讓他罰寫上交的請罪書,語調謙卑,神色卻毫無此態,應道:“哪裡,哪裡——實在是過譽了。”
“哼。確實是過譽了。”阮冰輪適時踏入殿內,接上他話。
謝塵鈺當即不樂意了:“你倒說說哪句是謊話?難道那龍不是我斬的?”
阮冰輪行了一禮,直到謝塵鈺讓他起再起,然後恭恭敬敬道:“殿下雖除了魔,但此行還是過於凶險。你可知你當時半個身子都被那龍叼進嘴裡去了?!若不是千鈞一發恰好出了劍招,龍的口腔又恰好是弱點,臣一家今日就陪著太子殞命了。”
謝塵鈺似懂非懂點頭:“知道了,下次我會多加注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隻有鑽入它口中,才能將之一擊斃命。”
“殿下。”阮冰輪不虞開口,“沒有下次了。”
他等了一會兒,這次沒人回話,隻得無奈抬頭。果然,太子殿下的心思又往彆處去了。謝塵鈺正臥在宮女膝頭,眯眼休憩,還邊念請罪書,邊讓宮女幫他代寫。
阮冰輪眼睛都要噴出火來:“太子殿下!”
“知道了、知道了。”謝塵鈺一個激靈抖擻起身,忙不迭應道:“對了,我托母後幫我請個修行的老師,可有結果了?我記得母後先前提過一嘴,說是圈在了……哪個院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