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子挑起無邪的下巴:“你告的狀?”
他等著無邪哆嗦磕頭,像以往那樣被幾人圍毆出過氣,又老實幫他們做完今日的活計。
哪知那圓麵少年突然衝他冷笑,聲音很果決:“是。可惜君先生沒處置你。”
這小乞丐向來逆來順受,哪有膽量反抗。現在有了聞子君做倚靠,一個下賤的乞丐胚子也敢橫在自己頭上!
陳公子勃然大怒,高喝“鬆開”,後麵鉗著無邪的家仆們鬆手散開。
他顧不得麵上功夫,直將無邪飛踹進蓮池中。
池水灌入鼻腔,視線也模糊。
在徹底被淹沒的瞬間,陳公子得意的臉突然變得驚恐。那小乞兒不但不驚慌,反而緩慢地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笑意甚至帶有幾分悲憫,仿佛終於見得有獵物墜了自己蛛網。
換在往日,陳公子再不屑無邪,也不會直接將人踹進池塘,鬨出這般大的動響,但聞子君先前的拷問已經崩了他心頭最後那根弦。
他們幾名家仆真是撞了黴運。
一切都很湊巧,早不打晚不打,他們剛好逮住這乞丐,陳公子剛好一腳把無邪踹進池塘,聞蕭兒也剛好拽著母親過來了。
池水倒映出聞夫人的臉,那柔美的五官擰在一起,掩不住無法遏製的怒火。
聞蕭兒扭著母親的腿哭鬨碾成泥的紙鳶,陳公子和眾家仆伏在地上,鼻涕淚水裹進泥裡,七手八腳纏住聞夫人的腿,哀求夫人放他們一馬。
季念昭看了這精彩絕倫的一出,心頭直想鼓掌。
這樣的苦情戲碼,這樣精巧的心思,此人日後如不成大器,隻怕天理不容。
夏蟬鳴聲褪,今秋又至。
從西廊綠蕪間隙裡,抬眼可撞見銀玉盤般冷白的月亮。那樣碩大的圓月,因為是中秋才更顯淒寂。
樹隙灑下月輝,庭院內熱鬨的景象卻一掃涼水似的夜色。
船舫處擺了豐盛的家宴,桌上杏酪乳白烤羊金黃,大閘蟹用去歲的艾葉捆住蒸煮,湯羹灑桂花,又有拔絲圓子、地三鮮作配,各人手裡都端一杯葡萄酒釀。
聞子君先發了話:“無邪和蕭兒,今年又大了一歲。”
女童不坐母親懷裡,偏往無邪懷裡坐。少年忙幫聞蕭兒剝螃蟹,顧不得自己碗裡的吃食。
聞夫人也道:“無邪長身體呢,躥個兒跟小春筍似的。”
少年羞澀埋了頭。
聞夫人:“我命人為你新做了一匹衣裳,聞府的兒郎也該是坊間的風流客。”
無邪小聲:“夫人……”
聞夫人苦惱地瞥見聞子君,嗔怪道:“你們倆,真可惜不是親父子。一個賽一個沉悶。”
聞子君失笑:“夫人,我怎麼就是悶葫蘆了?”
聞夫人:“你這書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說自己不是。”
聞子君笑著舉盞:“哈哈哈哈哈哈。”
聞蕭兒突然昂起頭,拽住無邪耳邊的發絲,在指尖繞了圈:“我喜歡這個。”
無邪含笑為她布菜:“好。”
金風吹蕊,玉露凝香,桂花浮玉,九月滿庭院。
隻有他們四人在院中,地白如降霜。
聞子君和夫人都吃得高興,互相依偎著賦詩喂酒。
銀白月盤在青穹另一端,天人遠隔雲端。但因為大,當人望向它時,就滿眼全是這月和寂寥的秋,突然惶生抬手就能摘下的錯覺。
無邪虛掩著用兩指比劃圓圈,框住它。
黃果兒倒映在酒杯中,他仿佛框住了這人世間所有的光。
小蕭兒好奇,抿了口酒,卻嫌棄吐口水:“真辣!好難喝!”
聞夫人作勢要打她,但隻是輕拍一下幼女的頭:“小孩子喝什麼酒,喝醉了就長不高了。”
聞子君笑著伸筷,給聞蕭兒夾了一塊油墩子。金黃酥脆的外殼輕敲開,裡麵就是清爽解膩的白蘿卜絲,內餡香軟。他道:“快吃了,塞下去就隻有餅的香。”
無邪掰碎了餅喂她咽下,聞子君和夫人品交杯酒。
聞夫人讚道:“今年的桂花酒香醇。”
聞子君有些醉了,話相較平時,多了些許。他吟道:“群仙返玉京,萬事爭蒼黃。”
聞夫人癡笑,接了句:“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聞子君咳了兩聲:“夫人,這句是不應景的。”
聞夫人不但不羞,反而生了氣,擱筷道:“妾身才疏學淺,夫君何必拆穿!繞過去吧,這桂子酒配明月,倒美得找不到彆的詞了。”
小蕭兒在無邪懷裡睡著了,少年搖著她清唱童謠曲,輕拍她背。那夫妻二人唱和夠了,都看向默不作聲的他。
“無邪,你且嘗嘗這桂花酒如何?”聞子君從他懷裡接過小蕭兒。少年拿起咕嚕喝下,卻是初次飲酒,辣得涕泗橫流,還怕驚擾了幼童,捏住自己嘴巴一屁股摔在地上,好不狼狽。
聞夫人捂嘴彎起眼眸,聞子君搖頭:“今夕正好,倒讓我想起一個典故。”
聞夫人望月失笑:“哦。說來聽聽?”
聞子君:“古籍有種說法,凡間的桂花樹不結種子,所以凡間起初沒有桂花。這唯一一株桂花,正是月宮之上的那株。後來仙人伐木下凡,栽了一枝。世間所有的桂子都是從白玉京來的。”
“桂花有個諢名,叫作‘月中客’,這杯酒,也叫‘月中客’。天上一株樹,就能換了人間貌。你說若能登仙入天宮,該是何等奇幻。”
聞夫人壓下嘴角,不笑了:“你又在癡人說夢。那些老道士的鬼話,都是騙人的。”
無邪坐回凳子上,看著杯盞中的月亮。夫妻的竊竊私語還在輕響,但人也有些乏了。
昏沉間,他將指尖浸入酒盞裡,攪了攪,黃果兒碎掉,等漩渦消了又重新聚起。
忽然高興地想,今歲的中秋真好。
上天第一次垂憐他,送了他一杯子的又黃又亮的圓月。
耳畔的喧嘩卻很快衝淡了月光下的溫情。
“子君,你當真要去修仙?”哭聲頗為淒厲。聞夫人神情狀似瘋魔,雙手扒拉住聞子君雙袖,拚命搖晃。
聞子君輕拂去搭過來的手:“曇娘,如今天下大亂,若我能跟著仙人習得一招半式,救蒼生於水火之中,便是聞氏祖上之幸。”
“那我呢?小蕭兒呢?她才九歲啊。你要讓她九歲就沒了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