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娘雙手不聽使喚,躬身蜷縮,全身篩糠似地亂抖起來。
謝塵鈺沉思片刻,道:“從聞夫人喪命那日起,金穀鎮徹底與外界斷絕聯係,直到五年後重現世間,鎮民生活如常。”
“不管是聞子君還是無邪,這五年的時間,足夠他們挨家挨戶將全鎮人製成傀儡。”
聞蕭兒用膝蓋在地上連進幾步:“我沒有說謊。你們殺了我,生死陣自然就破開了。無邪一定會找來!”
謝塵鈺有些動搖,望向季念昭:“師尊,依照聞子君的性情,確實沒有理由殘害金穀鎮人。”
季念昭想了下,決定暫且將這個疑點拋在腦後。
他蹲下身,將手撫在聞蕭兒腦後,揉了兩把,神色微妙:“你的後腦勺。”
謝塵鈺舉起手腕,立馬領會了師尊的暗示,將劍橫斜聞蕭兒身後。
如鏡的劍身映出煞白一張臉,血洗了鋒口,然而隻有一兩滴落下。
手指悉簌劃過聞蕭兒後腦勺,發根處果然藏了第二張臉。該長眼的地方卻是一層薄肉皮,大概是閉著眼的。
季念昭沉吟道:“聞姑娘可否讓我們看看你的第二張臉。”
聞蕭兒臉上的笑意滯了下,轉瞬又變得從容,不待謝塵鈺碰上,聞蕭兒自己撩開了背後長發,露出正沉睡的那張臉。
青白的頭皮拱出五官,唇齒緊緊齧合,皮肉皺縮成團,本來清俊的麵目現在隻剩下駭人。
季念昭脫口而出:“聞子君。”
聞蕭兒放下頭發,目裡並不驚愕也不慌亂,仿佛早就知道自己後腦勺長的是什麼玩意兒。
她瞧中謝塵鈺手中金烏劍,轉身一扭,脖子直朝劍鋒紮。
謝塵鈺劍尖一挑,錯開了,隻在聞蕭兒頸間留下條血線。
季念昭扭住她手:“你既然心意已決,想自儘早可行事。讓我猜一猜,為什麼必要我們動手?這鎮中吸食的血氣雖然往你身上湧,但也不代表彙集怨氣的定是死門。何況聞子君那樣高雅之士,不屑做這些。”
謝塵鈺目光淩厲:“生門!”
季念昭笑:“聞蕭兒,不,應當是你腦後的聞子君,是這道陣法的生門。我們若殺了你,這道陣法也就徹底成了死局。”
聞蕭兒蒼白一張臉:“我若自儘了,無邪有的是辦法複活我,非你們將我打得魂飛魄散不可。”
她並不關心他們能否出陣,對陣法閉口不談,隻口裡反反複複吞吐“求你們殺了我!”仿佛是多麼天大的賞賜。簡直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枯槁樣。
這樣說久了,連謝塵鈺都有些於心不忍,想乾脆給她個痛快。
季念昭道:“這裡幻境重重,也許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無論如何,聞蕭兒極其可疑,況且她腦後又長了那樣一張臉。
三人離了客棧,繼續往前走。
時間越久,陣法擾人心智的效力就會越大。四周暗沉無光,天中下起小雨,一直沒有彆的邪祟再現身。
直到穿過黑暗小巷的儘頭。
“前麵。”謝塵鈺突然發聲。
“什麼?”季念昭問。
“前麵有兩個人。”謝塵鈺語調複雜。
“嗯?”
“那是……阮冰輪和、我?”
什麼叫作“和你”?季念昭探出頭。出了小巷,他們前麵正是一條烏漆抹黑主乾道,所有門戶都已閉了店。
那正中間果然走了兩個人,恰好從麵前經過。
下麵那個是阮冰輪,而上麵那個,頂著一張謝塵鈺的臉。季念昭思慮下,自己身邊這個方才一直在眼皮子底下活動,是本人錯不了。
那阮冰輪背上那個謝塵鈺,就不一定是個人了。
雨下得愈發急促。
阮冰輪腳淌泥水,馱著太子殿下。水漬濡濕額角,他瞄了一眼腰間佩劍,虛抹一把汗:“太子殿下,你的腿傷到哪裡了?我們不如在路邊找家店,替你看看傷。”
背上那人拍他肩:“小腿被刺了一劍,走不得路。你隻管繼續背我。”
阮冰輪憂心忡忡:“我現在受雨水影響,神智已不太清醒,再不出陣,隻怕情況會越來越糟。”
背上人安撫他:“不要緊。你若暈了,還有我。”
阮冰輪便不說話,走了兩步,轉角拐出來個人。
阮冰輪剛想拔劍接招,那人攤開雙手:“是我。”
背上人靠在阮冰輪肩後,麵孔隱在陰影裡,看不真切。
阮冰輪如釋重負,緊繃的麵頰放鬆,將背後的太子殿下往上托了托。
季念昭笑嘻嘻走來。
阮冰輪頓時鬆了口氣,語調愉悅:“師尊。”
背上人也探出脖子。
這位太子殿下瞧著有些萎靡,一臉愁雲慘淡,將臉耷在阮冰輪肩膀,看著就不像是什麼“暈了還有我”的可靠樣。
阮冰輪又淌了幾步泥水,季念昭這才瞧見背上那位“謝塵鈺”拖著的小腿,被刺得很深,白骨可見,邊緣的肉還在水裡泡腫了。
阮冰輪頭腦暈乎,隻管胡亂伸手:“這陣法過於陰毒,我狀態不佳。師尊,殿下暫時托付給你了。”
說著作勢要把謝塵鈺搭季念昭背上。
季念昭彎下腰,背起謝塵鈺,不料背上這人輕飄飄的,一點重量都沒有,於是琢磨:阮冰輪必是受陣法侵蝕頗深,竟然連此都未發覺。
嘩嘩的淌水聲,沙沙的雨聲,背上謝塵鈺濕噠噠的水落在季念昭臉頰。
受傷的小腿冰涼刺骨,有一搭沒一搭地碰著他的腿側。
“季洱。”謝塵鈺突然幽幽道。
“嗯。”季念昭低應。
前方就是街巷轉角。
謝塵鈺艱難地動了動身:“把我放下來吧。”
季念昭收緊自己摟他那隻手,並沒有應話。
阮冰輪頭暈目眩,腳下一不留神,崴住了腳,偏頭下墜間,猛然望了謝塵鈺一眼,倏地睜大。
“快放下他!”
阮冰輪赫然大叫。
季念昭往前猛衝,真正的謝塵鈺就藏在轉角之後,季念昭將背上那人往巷裡一甩。
一根劍恰好接個正著,隻聞淒厲哀叫,背上人旋身向季念昭撲,阮冰輪追上擋他身前,血點四濺,便一劍洞穿了那人喉嚨。
那人也嚎不出兩嗓子,皮囊便似掏了個精光,皺縮著,堆疊起來,在水中攤成團。
居然隻是一副紙紮人。
阮冰輪不解氣,又挑起細細打量,還呸兩下。
末了,他冷聲道:“忍你已多時。”這才得空,把所遭遇的事都複述一遍。
原來阮冰輪走出最後一家店時,天恰巧下起了小雨。搜尋一圈邪祟無果,實在擔憂殿下那邊的情況。
他目光碰到街巷,卻有些意外。那裡站了個熟悉的身影,一瘸一拐往自己的方向走。
“太子殿下。”阮冰輪趕忙迎了上去。
“謝塵鈺”的模樣很狼狽,衣袍裹得全是泥,小腿還有一道紅肉翻飛,恰好結痂的傷疤。他用金烏劍杵在地麵,一瘸一拐扶牆走。
阮冰輪趕緊迎過去,扶住謝塵鈺。
謝塵鈺皺著眉,衝他道:“阮將軍,我的腿實在疼痛,隻怕暫時好不得,可否背我一截?”
阮冰輪二話不說,俯身讓太子殿下伏在肩後。
雨水淒寒,陰森的淒風掀起發絲,隻見前路沉沉,在黑色的空隙裡張牙舞爪。
背上的人很輕,就像浸水的符紙,隻有這一點重量。阮冰輪的手僵在後背,一時卻覺得麻木沉重無比,再挪不動一步。
謝塵鈺問:“怎麼不走了?”
他將兩隻軟塌塌的手搭在阮冰輪脖子上,低低的口吻,很輕巧地響在阮冰輪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