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殿下。”阮冰輪收緊胳膊,語氣如常。
背上人“哦”了句,卻不動手,隻風夾雨越發陰寒。
所幸遇見了季念昭,兩人一對視,大概都猜中其中因果,於是他們假裝毫不知情,通力配合製服這邪祟。
季念昭聽了阮冰輪一番解釋後,沉吟:“還是大意了。所以你將他架在背上,才察覺出不對?”
阮冰輪板著臉:“騎虎難下。”
謝塵鈺拍了拍阮冰輪肩膀,嬉皮笑臉:“冰輪兄果真深明大義,雖然背的不是我本人,但這份心意我領了。”
阮冰輪:“好了,殿下,不用憋了。你笑吧。”
謝塵鈺下一秒就繃不住嘴:“哈哈哈哈哈。”
季念昭:“你見到背上那……假冒的謝塵鈺時,他就受傷了?”
阮冰輪:“是。”
季念昭:“你並不知道他是如何傷的?是誰傷的?”
謝塵鈺:“或許紙紮人為了迷惑冰輪兄故意為之。”
季念昭沉思片刻:“有這個可能。但是……”
他還沒說完,聞蕭兒突然驚恐地大嚷一聲。
“動了,我腦袋後的那張臉動了!”她邊說著,邊要搶阮執的劍,搶不中,又衝向謝塵鈺。
“給我一劍,求求你們了!我千方百計跟著你,隻求殺了我!讓我解脫吧!”
阮冰輪從方才就在凝視她,指道:“這位是?”
謝塵鈺製住聞蕭兒,季念昭去撩蕭娘後腦勺的頭發,要見一見聞子君那張臉。
季念昭道:“此事說來話長。”
阮冰輪冷冷看這搶天呼地的小瘋子,方要上前,一道陰風襲來。
暗影纏衝上前,這活屍行動間有肉碎不斷抖下,渾身潰爛,裂痕明顯。竟是已被季念昭卸成肉塊的老板和老板娘又拚了回來!
這次的卻並不好對付,阮執和它扭在一起。
雨中劍光掠影,泥血作點四射。
季念昭揮劍,欲破開迷障,身體卻不再受大腦控製,眼底發黑,隻能搶在最後一刻撕破了窺夢符。
再睜眼,人已經站在了山林裡。
腳踏在實地上。
金穀鎮全鎮都被種下生死陣法,若人有心催動,很容易就能將他們困在幻境裡。
現在最首要的事是儘快擺脫幻境,季念昭想了遍聞蕭兒的異樣,隻怕沒有那麼簡單。他擔心徒弟們抵擋不住,步子也不自覺加快。
剛邁出腳,卻踉蹌一下,腳下原來橫亙著一具長滿膿包的屍體。
瘟疫!他心中一驚。那人死得不安寧,嘴張得極大,雙手撓在臉頰,膿液淌了半邊臉。
避開屍體,季念昭又往前走。突然幾聲呻.吟傳來,還有人活著。他小心撥開山坡草叢,就見一身白衣的男人撐著樹嘔血。
季念昭古怪地愣在原地,難以置信,上下摸了自己,又抬眼去望那男人的臉。
難怪剛才總覺得草叢變高了,屍體離自己那麼近。分明不是周遭變了,而是自己變矮了!
季念昭驚愕地瞪大眼。
那男人這時也注意到他,背過身去,擦了自己嘴角的血,然後蹲下來伸出手。
溫熱擁過來,抬起雙腋,季念昭被架在聞子君的脖頸上。
聞子君虛弱咳了兩聲,溫柔地道:“我們走吧。”
他、他、他……變成了孩童?!!!
還是手無縛雞之力那種。
聞子君的手舉得很有力,一路上兩個人都靜悄悄。季念昭正謹慎地打量此地,其間隻聽聞身下人時不時一聲咳喘。
這處路他很熟悉,雖然地貌或多或少有些變化,還是辨得出,這是通向金穀鎮的道路。
臭水穿鎮間路過,卻無分毫靈氣。水裡時不時流過一些斷肢和黑水,散出惡腥氣。濁氣糞汙浮在麵上,偶有泡泡和死鴉掠出,雨水也很黏糊,各樣的味道在空裡蕩蕩地凝成團。
平洛鄉位置再偏,卻也沒躲過瘟疫和邪祟的肆虐。
也許是季念昭抖了兩下,聞子君擔心肩頭小兒害怕,又將他放下摟進懷裡。
他人也清冷,懷抱卻很柔,低低地問:“你還記得你娘……你最後看見你娘……可發生了什麼?”問到最後,哽咽帶著顫抖,連吐字都異常艱難。
依照這具身體的年歲,不可能是半大的聞蕭兒了。那如今被他附身的人,大抵是聞子君的幼子。
幸好,母子二人雖然遭遇不測,聞夫人終究用儘手段,保全了孩子的性命。
身處幻境,幼子從出生起就沒見過自己的爹,被摟在懷裡也十分害怕。季念昭開不了口,聞子君瞧見他一副疏離模樣,也猜到了緣由。
聞子君終歸苦笑下,不語了,渡過來的體溫卻很暖和,季念昭被他抱在懷裡時,感受不到任何顛簸。
迷糊間,仿佛看見了記憶裡小兒。
還有他過去羨慕的爹和娘。
因為他和無邪一樣,也是個乞兒啊。
從記事那天起,就是孤零零一人。
沒有爹管,也沒有娘養,季洱好歹硬撐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紀。為了活命,他什麼都乾,做過扒手,若走運能一個月食水無憂,不走運被踢得鼻青臉腫,骨頭被人用板子生生打斷後就自己爬到醫館。
季洱早摸清了這十裡八鄉醫館哪家大夫心善,仗著自己年紀小,奄奄一息倒在門口,這樣好歹撿回了幾次小命。沒有戶籍,不知根底,又是個小孩,根本不會有正經活計要他,連丐幫大童們也不肯收下這樣一個拖油瓶。
他不是南朝的太子,沒有高貴的出身。
他隻是個賤民。
太子殿下在宮裡由著侍女梳頭,發脾氣踩布老虎時,幼小的季洱在菜場扮演大馬。
季洱生得力氣大,可以讓小孩們坐在背上騎著取樂。如果夫人們高興了,就會如嘉獎聽話的小犬那般,扔來一個白饅頭。
謝塵鈺被皇後陛下托舉在臂彎,群臣叩拜之時,那個歲數的季洱卻因為手蹭臟了大戶家小姐的裙擺,被家仆們操起棍子,七手八腳圍著踐踏。
但小乞兒望不見金陵城,更不會逾越到豔羨那些往來馬車裡的貴人如何生活。季洱隻是想活下去,想下一次病發時身體不要再那麼痛苦了,想打他的人下手輕一些,傷好得快一些。
如果再多一點奢望,季洱想有個爹娘。
直到季洱十五歲那年,已經混成了街頭小霸王。
他在街頭和狗打架搶食。來了一派修士,一劍斬了狗,一劍挑起他後衣領。
他們說:“不孤山的掌門是他爹,他合該是大師兄。”
不孤山門派在蜀地峨眉群嶺腹地,門內孩童不少,絕大多來自山下的窮苦人家。
八九個兄弟姊妹昂起懵懂的苦臉,由著爹娘挑來挑去,把最不掛念那個含淚推進修士們手中。
小弟子們都明白,隻有那些老修士還固執地成日哄騙他們:“天賦異稟,不同常俗”。
季念昭的師父是老修士裡最受歡迎那個,因為總有人爬上山門邀請他下山。小孩子們不懂為何,隻知道每隔一段日子,他就攜回來自各地的新奇小玩意兒,還和小弟子們說些風俗趣事。
沒有人拜訪的時日,師父最愛撚著胡須,泡上一盞茗,在大槐樹下一坐一天。季洱從練劍場回來,遇上老道士打鼾,就會在老道士臉上畫一個又一個的王八。
老修士笑著睜眼,非要拽了他坐在自己身旁的席子上。指點幾句課業,也不管季洱聽不聽,說到興起時,他口裡念叨“立心天地,來濟生靈。”
季洱托腮,諷笑反問:“何為天地?何為生靈?”他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怎麼會願意把僅有的幾縷溫飽分給旁的人。
老修士但笑不語。
季洱隻當玩笑話,聽過就拋在腦後了。
老道士站起身,季洱有點緊張:“你去做什麼?”
老道士:“今日有彆的門派掌門拜訪,我去見客。”
季洱:“.......”他於心不忍地看著老道士滿臉的王八,打算等他轉身自己就收拾包袱跑路。
山腳下草色青青,季洱扛著自己的小行囊,耳邊一陣疾風吹動,滿山野獸奔逃,草木搖動。
隻聽從山頂傳來恐怖的怒吼聲。
“季洱——!!!你給我滾回來!!!”
少年虛抹一把汗:“好險好險,差點就讓死老頭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