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冠抱著稚兒走在街巷中,他們一塵不到,就像仙人墜了羅刹獄,和周遭餓殍們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雨還在下。
這處村落本就大溝小渠不少,修葺在窪地,積聚的雨水漫過人的腰部,沾染了的皮膚開始潰爛。
眾人躲在房簷,撐著浮木往山上奔逃。每隔幾株泡爛的枯木,就掛著一具蕩在風裡的腐屍骨。
聞子君到底不敢像原來那樣,見一個救一個,隻能挑病情不重的,能拉回來的救。
那些病入膏肓的人,也隻能鐵心將眼一合,擺手讓人抬走。
身上攜帶的乾糧也有限,阿昭年歲小,不可不食。
有人餓急了,向他哭著討食,也難以分出多餘的米糧,更何況治病救疾的草藥。隻能避開人群,掰碎一點食物,讓幼子吃了裹腹。
修士辟穀也有上限,三五日無大礙,半月再久些就困難了。
聞子君大抵為了找尋亡妻逝世的真相,才攜幼子回到金穀鎮。
每診治一個鎮民,聞子君就耐下心,不厭其煩地輕聲詢問:“你可遇見過我的夫人?”
鎮民昂起瘦削的高顴骨,眨巴乾裂唇:“有吃的嗎?”
聞子君:“你見過她嗎?她是在你們鄉溺亡的,我夫人一向不喜去水邊,不會是那樣不小心的人。”
鎮民一臉木然:“我問你——有吃的嗎?”
聞子君卡住了,下意識摸向腰間包,卻又念起自己幼子:“沒有,你且走吧。”
鎮民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體力被病魔削了大半,還是有幾分氣力剩下。他拽住聞子君的袖子,乏生生地乞求:“我餓,你既然救了我,拉回我的命。可你不給我吃食,我若不病死,也會餓死!你就送佛送到西吧,給點什麼都好!”
聞子君麵上霎白,欲拂開青年的手頓住。
“你給我吃的,我就告訴你夫人的事。”年青人見著了機會,眼裡射出炙熱的光。
聞子君終於揭開腰間小包,掰了半塊餅給他:“好,你吃吧。但第一,勿要告訴他人,我沒有多餘的食物。再求我,也拿不出了。第二,你把曇娘的事告訴我。”
年青人捏著餅,狼吞虎咽塞入喉嚨裡,季念昭想起大肚而瘦骨嶙峋的屍鬼。他吃完半塊餅,但已經餓了那麼多天,並不滿足,乾舔唇瓣。
貪戀地瞥聞子君腰間幾眼,年青人不情願道:“她是被鎮頭客棧裡那對夫妻害死的。”
聞子君倏地立起身,長劍一嘯,失了儀態:“你說什麼?!”
年青人嚇得跌在地上,唯恐聞子君出手,匆忙跌撞走了。他邊蹣跚邊擺手:“不是我。你要複仇找他們去,我不知道多的事!”
季念昭感到箍住自己的兩手變得緊張,緊接著發顫,最後越抖越烈。
聞子君默站在原地,兩眼空空。
他望向季念昭,開口喚了兩字乳名,不過近乎呢喃,季念昭隻知道自己的臉被仙君的臉輕輕貼上,蹭了蹭。
幾刻鐘後。
聞子君溫和地將他舉高:“叫爹爹。”
季念昭說話軟綿綿的,奶聲道:“咕——”
聞子君笑了笑:“阿昭,來,爹、爹。”
阿昭:“咕咕。”
季念昭的魂靈有幾分尷尬,他非稚童,卻隻能發出這樣咿呀的語調。
聞子君揉了阿昭的頭,抱著他往鎮外落腳的廟社走。一路顛簸對於季念昭如今的年歲很吃力,他不多時就困到掀不起眼皮,癱在聞子君肩上。
兩人從夕陽殘照的街巷穿過,身後隻剩下滿石路的瘡痍流火。
沒有人會再搭理了,聞子君不知向誰訴說,自言自語:“曇娘啊。曇……”
他閉了嘴,斂下眸子,淒淒的身影突然好像矮了一大截,佝僂在形單影隻的路中間。
“不值當。”
不知多久,有人輕喃了句。
“我當然知道不值當啊。”聞子君溫潤的嗓音破了腔。
父子二人回到廟裡,他渾身像被抽光了筋骨,挺直的肩刹那間垮掉了。一同垮掉的,或許還有那些肉眼所不見。
聞子君癱在稻草堆上,將季念昭緊緊地摟在懷裡,摩挲他的背。
“曇娘啊,我當然知道!可是沒有人,沒有人下山!那些仙宗裡的修士,個個高高在上,哪管什麼百姓死活!說什麼仙人殊途,俗世不管。”
“他們不出麵,總得有個人,為什麼這個人不是我?”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要是我?!”
幼童不懂聞子君如何崩潰,甚至不理解娘如何突然沒了蹤影。
他隻看著麵前這人一臉失魂落魄,又哭又笑,覺得驚恐,癟了癟嘴,又要啼哭。
聞子君指著自己,紅著眼隱忍道:“喚我一聲爹爹,好嗎?”
幼童團住自己,吧嗒掉下幾顆淚:“娘!要——娘——咕。走,你走。”
望見阿昭退縮的步子,聞子君僵了刹那,低下額頭。
縱然到了這種前後無退路的境地,他還是一貫地從容,平靜地將小兒安置在廟內最避風的角落,平靜地點燃煤燈照明,平靜地喂孩童吃了饅頭。
白袍清絕,玉山傾倒,一點也不為過。
這夜。
聞子君腰彆劍,無知覺地撚起窗沿上早已枯萎的野花。
獨立風露。
一夜未眠。
成了浮生裡須臾的卷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