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在說服自己,話語間的路數已經很嫻熟了。
“救人救疾難救心,鬥鬼鬥魔難鬥人。我救了一些人,另一些卻無能為力。殺過魔,卻也害了最親近的人。”
“但畢竟這世間還有你,你們這些隻會咕咕叫喚的孩童,又做錯了什麼?世道再黑,總還有希望。”
他回過頭,對阿昭輕道:“這裡有一百個人,十個人足以將全局攪成一灘渾水,我若隻看見了那些表麵惡的,剩下的人何其無辜。誰都不想嘗受希望落空的滋味。”
稚童嘟著臉歪頭望他,胸口的長命鎖晃蕩了下,眼仁滿是天真。
季念昭發了笑,卻想問他:若這百人中,隻有十個人記得你的好呢?
聞子君聽不見他的問話,卻對著漫天星漢仰頭。
他道:“天總歸會亮。”
有力的詞句說到最後,也變得綿軟,哽咽悲愴,再混成了含糊不清的吞咽。
天明時分,聞子君一言不發地背著阿昭上了路。
旭日初升,散了迷障,立一杆旗,救疾診治。
得知妻子的噩耗,季念昭料想聞子君應當魂不守舍,但這人麵上卻全然不是如此。
隻在問診的病人全數安頓好後,聞子君不經意間提起了那個帶孩子來的異鄉夫人。
鎮民惴惴不安應道:“那家客棧的夫婦早死了,隔了一個月,前後淹死了。他們說是水鬼冤魂索命。”
聞子君頷首,閉上眼眸,再睜開時已無彆的情緒,慢慢拾掂自己的行囊。
鎮民問他:“先生,你要離開了?”
聞子君:“你們的情況都已穩定。”
“先生,你可能除魔?再幫我們一樁吧!這鄉裡死的人一多,招惹來的邪祟就多。極可能是河裡冤死的水鬼要報複,前幾日不是下了雨嗎?第二日起早,我們每家每戶的地板上都落滿了蟾蜍。”
鎮民慌了神。
聞子君:“蟾蜍?”
鎮民欲哭無淚:“冤魂要還魂人間,就得需要靈媒。蟾蜍就是水鬼一脈的媒介,況且在雨夜回來,一定是報複!”
聞子君語間有些疲憊:“你們需要我做什麼?”
鎮民:“殺了水鬼。”
他靜靜地打量了鎮民幾眼,像是想起些什麼,嘴唇白得有些過分,片刻後道:“帶路吧。”
四下裡有許多人伏在地上,流露出希冀的眼神,但沒有人動彈,任由聞子君從他們軟了的軀體前跨過去。他們無能為力,所有的重壓都被放在一人肩上,若這人扛不起,那就全完了。
天總算放晴。
春過夏來,瘟疫通常會在這時消去。
北魏千重的樓寺,祈福的撞鐘聲從遠黛小群山後傳來。和風掠過蒼涼的街巷,血水凝成了汙斑。
又是一場煙雨後,洗了人間,換了新天,拋掉肮臟就以為不曾來過。
小小的孩童被屋頂栓的一隻紙鳶吸引,聞子君捏了季念昭臉:“等我得空,就幫你紮一隻風箏,可好?”
稚子眨巴眼:“嗚。”
笑聲轉瞬即逝,也許還沒散在路的儘頭,就被堵了個徹底。
聞子君再抬眼看前路,放下季念昭護在身後,那方早已圍了一圈衣衫破爛的難民。
為首的正是昨天乞食的年青人,隻聽他轉過身對人群道:“他腰間的錦囊是個儲存法寶,一定有夠我們活下去的吃食。”
那些擠在儘頭的臉,各有不同神色。
猶疑者有,畢竟怎麼想,這種行徑也與打劫無異,何況是對救了自己的恩人。恩將仇報,禽獸也。
貪婪者有,生死關頭,不搶餓死,搶了尚且一線生機,當個惡人又何妨?!
哭泣萎縮者,恐懼聞子君那柄劍,尤其他的手摩挲劍柄時,抖得更加利害。
絕大多數人其實並不抱惡意,隻是冷漠地圍觀。若運氣好,真有吃食分給他們,也算自己命大了。
天生的惡人難有。
世上橫行的豺狼卻從未少過。
“先生。”
從人群裡擠出來的是個身材極其瘦小的婦人,形如枯槁,背駝得如小拱山,瘦骨伶仃的四肢在空裡撲騰。
她一下跪在地上,哭號:“求求你,我家有五個孩子。最小那個,也才和你兒子一樣的年紀。你的兒子生得多可愛,他也還那樣小。求求先生,分我一點食糧!”
這話就像打開了匣子,各樣的哭訴從四麵八方湧來。
猶疑者咬牙定下決心,貪婪者笑得最恣意,畏縮者混在嘈雜中,憑生了許多勇氣,他們都探頭探腦,亮出嗓子。
年青人儼然成了主心骨,他煞有介事做了個請的動作:“先生,你看麵前站了這樣多的人。”
聞子君冷靜地看他:“我昨日說過了,沒有餘糧。”
“啊,沒有麼。阿佘,你不是說先生這裡有很多,施舍給我們綽綽有餘嗎?”
有離得近的鎮民聽見。他蒙了聞子君的救命恩情,對聞先生仍舊相當客氣。
被喚阿佘的年青人惱羞成怒:“我是為了大家好。”
聞子君卻道:“你答應過我什麼?”
阿佘憤怒瞪回來,神色充斥明知故犯的意味。
但搶劫糧食還食言是一回事,被人點破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他表現得更加急躁,大有手握正義之言的架勢,越說越覺得自己滿是道理。
“你的錦囊裡能裝多少自不必說,既然放任我們餓死,又為什麼要醫治我們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