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總是會給謝餘一種恍惚的錯覺,市井的喧鬨聲逐漸遠離,他和母親共同走進了那個遲暮而寂朽的黃昏。
木門吱呀地衰鳴,母子二人回了城郊兒時的舊屋。隔街外的花柳巷,那群已經長膘成了粗使婆子的妓女人不敢得罪謝餘,隻能遠遠投來好奇的矚目。
其實女人們並不含惡意,隻是婦人感到極其厭煩。
“母親,你誤會了。”謝餘想說又不敢說,追上去還打算勸幾句。
門板啪嗒合上,婦人把自己關進屋內,徒留謝餘懨懨地站在屋外。
荷塘裡已經有初夏的荷花苞偷偷露角,蜻蜓飛來幾隻。以前這裡有遊船,後來這片的花樓落寞後,來的客人少了,破船也早就腐爛在了河畔。
謝餘看著水塘,滿含諷意一笑,拂袖便走。
身後突然有一聲輕柔的呼喚。
“舟安,你腳步慢些,等等娘。”
謝餘迅敏地回頭,婦人麵色蒼白地捧著個小盒子,朝他一步步踱來,目光觸及他臉上的巴掌印一愣,懊悔地心疼道:“舟安,是娘剛剛不好,我錯了。你知道的,我聽不得那些話。你知道的,那是在大街上,需要你給娘一些麵子。”
“我兒,你還疼嗎?來,過來,娘給你上藥。”
謝餘眸光一暗,闔上眼慢慢往婦人的方向挪,等他走到婦人身前,猝然睜開那雙淩厲的雙目,譏嘲逼問:“你的麵子難道要靠懲治我來得到嗎?”
婦人繃緊薄唇,執意繼續湊近,口上說著“都是娘不好”、“都是娘的錯”,抹了丹蔻的手指在匣子的小藥罐裡剜出一坨白膏,正說著話,手上動作著要將白膏往謝餘臉上抹。
“是啊。都是你不好。”謝餘低頭,抬手止住婦人的動作,泛寒的指尖從她的手腕慢慢下滑,數隻白骨在兩人四周破土而出。
“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錯!你憑什麼......扮演我的母親?你配嗎?!!!”
白骨倏地亮出利鋒,抓破婦人的腳踝,把她往下拖拽。
婦人的笑容凝滯,聲線不再像剛才那樣溫婉,腹腔中嘶啞的笑腔,肚皮一鼓一鼓脹著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出來了?”
他拔劍直接刺,半句話都不多說,婦人亮出尖銳的長爪,兩個人在院中纏鬥。
屋內的女人聽見響聲,遙聲問謝餘:“發生了什麼事?”
謝餘含笑:“沒什麼,不小心摔破了一個碗。”
那邊於是沒有了回聲,白骨拔節而出,捅穿麵前婦人的心臟,婦人裡麵填充的東西卻化作青煙消散,謝餘用劍尖嫌棄地挑起來打量,隻剩下一張皮。
一張猴皮。
“母親,我派侍女來為你做晚飯,兒子有事,今夜先出去一趟。”謝餘急忙踱步到屋前,小聲叮囑,隨即疾奔上了馬匹,勒繩朝王府揚鞭離開。
他一踏進王府,一道黑影就跪伏在腳邊。
“主子,我精通玄門奇術,很多鬼魔都會披著他人的皮囊行事,不過能夠模仿您身邊親眷的鬼,我猜測隻有那一種。”
謝餘冷眼瞧著麵前下跪的人:“哪一種?”
“火爐燒食鬼,餓鬼中的一種,又稱君茶。生前被饑渴日日相逼,四方求食,死後怨氣難消,精通模仿。主子,我猜測這些餓鬼的來源......”
“不用猜了,我知道。”
謝餘一下笑出了聲:“這些本來就該死的難民想變成餓鬼,報複我?他們做人都不能奈何我,成了我腳下冤魂還想翻盤?”
“餓鬼既然喜歡模仿人,那你就去刨開他們的墳,把他們那層還沒腐化的皮囊剝下來,還能看清楚的眼睛剜出來,還能動彈的手腳全部給我剁下來,大卸八塊,丟到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四個亂葬崗,任他們如何掙紮,還能自己把自己的屍塊拚回來不曾?”
謝餘話音落下的瞬間,四周已經跪了一圈的黑衣人。
眾人齊聲諾:“是!”
謝餘微笑著托起掌心的火焰:“最後再放一把火,將它們全部燒成灰燼。”
乒呤聲還在繼續,是風吹翻了塔中的一些器皿。
戚寧安按住太陽穴,覺得腦袋有些莫名其妙地發暈,但是他從剛才起一直在往下墜,現在頭卻疼得像轉了幾百個圈。
他掐住嗓子,乾嘔了一聲:“嘔。”沒吐出來,卻在一瞬間,感覺口水在嗓眼裡倒流,胃液也在翻騰,喉嚨和耳道被嗆得火辣辣地疼,開始猛地咳嗽。
“怎麼會自己往下咽,咳咳。”戚寧安捂著嗓子,他剛才沒做出任何吞咽的動作,所以......他捂住嘴,盯住一層、二層的欄杆,一刻也不敢眨眼。
沒過多久他就看見了一處特彆的第二層,那層樓的欄杆有血跡和斧頭劈砍的痕跡。
果然,他壓根不是在一直下墜,戚寧安掏出一道驅散幻覺的符籙。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輕易掏出這些一次性的保命東西,但現在的情勢好像不容許他保持摳門的師門傳承。
當塔內的變幻放慢,那些不同尋常的詭異就變得極其容易區分。戚寧安麵露錯愕,結結巴巴地咬舌,“這些樓層,不符合常識啊。”算了。在無名塔中還講什麼常識。
一樓的背麵是另一個二樓,二樓的背麵是另一個一樓,往上數幾個樓層,倒立的天花板上也是依次排列的一樓和二樓。
“所以剛才我和沈期雖然同在一層樓,但是一個在正麵,一個在背麵。怪不得我往右走,他的聲音又緊接著在左邊傳出。如果我們倆在同一個樓層上,途中應該會打個照麵,但是他在我的腳底,我們兩個恰好錯過彼此。”戚寧安無奈地歎氣。
他之所以會一直無儘頭的下墜,也是因為每隔一段時間,他從塔頂快要墜落到塔底時,這座塔的空間就瞬間一百八十度調轉。
因為正反兩麵都有一模一樣的樓層,戚寧安隻是以為自己一直在直線下墜。其實周遭的空間在不斷地來回倒置。
既然已經破獲了陣法的秘密,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戚寧安剛剛已經趁機瞧清楚了沈期所在的樓層,他解下衣帶,灌足靈氣朝倒置的二樓一拋。
衣帶在欄杆上纏繞一小圈,收束的力度剛好夠他攀住欄杆。
他翻過陽台雅座,通向長廊的門閉合著,門外傳來敲門聲。
沈期不可能敲門,門外那個東西如果要害自己,等在門邊就行,為什麼還要打草驚蛇?戚寧安不理解,但他還是走到門邊。
門板又搖晃了十幾下。
很快恢複了寂靜。
不打開這扇門,他無法與沈期會合。戚寧安掏出信紙,打算試一試最後的方法。
【沈期,我現在在無名塔樓梯口朝右數的第五個房間,你在哪裡?哦,對了,你現在也在無名塔裡麵。】
如果那邊真的按照順序收到的信封,他添上了“無名塔”這個詳細到地點的信息,沈期說不定會收到。
【待在房間內不要動,不要打開門!】
那邊傳來了回話。
戚寧安捧著信紙站起身。
沈期的字跡飄逸且潦草:【有一隻猴子貼在你的房門外,不要!不要打開門!它把半張臉都貼在門板上,肯定知道你在裡麵。】
戚寧安回頭,看了一眼從剛才起再無動靜的門板,他原本以為外麵的東西早就離開了,心提到嗓子眼。
“幸好我剛才沒開門。”戚寧安在紙上寫:【你走過來,數三個數後,我開門,我們二人合力一起對付它。】
【好。】
那頭的沈期迅速回話。
三。
二。
一。
戚寧安捏緊白駒扇,後退一步,猛地拉開大門。
貼在門板上的猴子失去了倚靠,掛著詭異笑容的猴臉直朝戚寧安的大腿撲來。
扇子在指尖翻個旋兒,罔風夾雜碎裂的木刺,四麵八方的風刀一齊刺向中央。
又一道黑影緊緊跟隨在猴子背後,一劍刺穿了猴子心臟,折花劍挑起濕淋淋的猴屍,戚寧安這時候才敢湊上前細看。
“沈期,死了嗎?”
沈期嫌惡地掄起折花劍,拚命把猴子甩至角落,又用靴頭一點小尖把它往牆角踹了兩下,然後迅速地收回。
“死透了。”沈期把軟綿綿的猴子翻了個兒身,什麼線索也沒有發現,除了一柄斧頭,嘟囔罵,“奇怪。居然這麼輕易就死了。早知道剛才就不逃跑,多此一舉。”
戚寧安突然說:“我懷疑這些猴子不是簡單的猴子。”
沈期:“廢話。追得我們倆嗷嗷叫的還能是普通猴子?”
戚寧安:“不是,我的意思是這些猴子可能是人扮的。咳咳,至少生前是個人。”
“如果是被操控的猴子,操控人應當就在附近,我們兩個既然能打倒猴子,他肯定會使出彆的招數,但是沒有......這些猴子是自己主動攻擊我們,說不定提前布設在無名塔中的陣法也是這些猴子設的。”
沈期問:“為什麼是猴子?”
戚寧安半開玩笑說:“因為猴子好下手,在它們得到真正的人皮之前,隻好先委屈自己,暫時披上一層猴皮。”
沈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沒了猴子的威脅,他們挨個房間都翻找了一遍,按照沈期的解釋是“八十年後有東西盯上了無名塔,提前在這裡布設了陣法,無名塔本來是幫助他們穿梭時空的,現在卻成了惡人的巢穴。”
“但總歸能幫上一點忙。”沈期翻了個白眼,“不然我隻能對著你八十年後那張醜陋的屍塊臉發火。”
戚寧安:“......”他從角落的灰塵裡拋出了一本舊書,趕緊招呼沈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