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歌拉開門的瞬間,看見夕光從臥室的飄窗中傾瀉而來,灑了一地暖黃的光芒。外婆就坐在光路中,身前拖著長長的影,低著頭剝豌豆。
“外婆我回來了。”孟子歌大聲打招呼。
“哦。”外婆反應了幾秒,低下頭從眼鏡的縫隙裡瞧她,“先去寫作業,等下就吃飯。”
孟子歌家住在一片老式居民小區中,這類房屋大多建於九十年代初期,清一色的混凝土樓,電線密密匝匝搭在空中,一層可以住上三四戶人家。從陽台上橫生出來晾衣杆、迎風招搖的衣物、垂下葉片的吊蘭、耷拉在防盜網上灰撲撲的一麵風箏。尤其到了傍晚,各家窗裡鍋鏟翻動的聲音如同一首淩亂無序的交響樂。耳聽目及,世俗況味,煙火人間。
彼時孟子歌父母的生意剛剛起步,早出晚歸,就連這間九十平方米居室也隻是潦草裝修了一下。孟子歌的臥室布置得十分簡單,衣櫃緊鄰著牆壁,小床緊鄰著衣櫃,床右側靠牆擺著一架鋼琴,鋼琴對麵是書桌。坐在書桌前,側身便能望見窗戶。對麵樓有一戶人家,家裡掛著龍貓的窗簾,每至夜深時,淡黃色燈光照亮窗簾上齜牙咧嘴的大龍貓,孟子歌常常十分羨慕。
但她也非常喜歡自己的純色布窗簾。
方才從秋思中抽身出來的孟子歌,一時還無法投入到作業中去。她拉開紗窗,探出半個身子向外看。夕陽西沉後的傍晚更加寧謐些,這時不見萬丈夕光,不見繾綣的晚霞,也不見天際轉騰的彤雲。被灰色樓宇割裂開來的天空,完完整整落入孟子歌眸中的這一小片天空,澄淨無暇,毫無雲翳,顏色介於鈷藍與霜色之間,非明非暗,欲說還休。
彆人的天空是透明的美玉,孟子歌的天空是一片純淨的碧色宋瓷。
喧鬨的傍晚,突然沉寂下來。
幾聲鴿哨劃過天空,那聲音悠遠,伴隨著風聲,呼呼作響,聽得人心裡空落落的。然而不管孟子歌如何閃轉騰挪地去瞧,那鴿哨始終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著,仿佛是從雲端誤入人間的一段妙音。直到最後一縷哨音也消弭於風中,孟子歌還想等待,卻隻等來了兩句歌詞——
“不知道為了什麼,
憂愁它圍繞著我......”
孟子歌險些以為自己做了回電視劇主角,若非如此,為何這首憂愁的歌適時響起?
但她很快從主角夢中清醒過來,將傍晚的主舞台交給這首憂傷的情歌。她知道這是鄧麗君唱的歌,樓下住的老人家,常常在無事時拿著小音箱坐在院子裡聽歌。鄧麗君的聲音甜美,這首歌卻聽得教人傷心,是小孩子不能承受和理解的,還是像這樣遠了聽好,歌聲散在空中,遊絲軟係,似有若無。
孟子歌就這樣撐著頭聽了很久,不察間天空落起微雨。
以至於多年以後,在高中的電影分析課上,孟子歌聽到了同樣悠遠的鴿哨,同樣哀傷的老歌,老師停下來解釋道,“鴿哨意味著回來。”
但彼時孟子歌的童年已經隨著這片樓宇碾為了廢墟,她無處可去。
頭頂“嚓”地一聲輕響,像是往平靜的湖麵中投入了一顆石子,孟子歌本能地仰首去瞧,看見“龍貓”那家的窗子被猛地拉開,一個孩子正瞧著她。與此同時,她聽見暮色深處傳來一句道彆,疑心是幻聽,於是探身望去——
還沒來得及看個仔細,就被外婆叫去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