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竹,蘇州人氏,寓居魔都。性喜丈菊,每興至,必徒步至野外,對花作畫。尤癡迷梵高畫作,自恨技不及耳。少時,嘗於夏日獨遊浦江荒園,見向陽花一株,倒臥野徑,根露於外,枝枯乾萎,奄奄待斃。生急扶起,以土掩其根,以竹枝固其莖,又捧浦江之水灌之。日落沙汀,綠植始有生意,林竹乃放心去。及長,拜滬上名僧楊光寒為師,潛心學畫。
寒來暑往,不覺已至而立,因尚未婚配,母命甚急,不得已,擬以相親定之,然擇偶頗難,屢試不就。
一日,約於衡山路星巴克見女。林竹先到店,侯女至。久坐人不來,正自無聊,忽見一女推門閃入,長身綠發,紅衣靛褲,舉目環視,見竹,微微一頓,徑至竹前,並不通姓名,遽然問曰:“汝林竹耶?”
林竹曰:“然。”
未惶暇坐,又問:“作何業為生?”
又答:“寫畫。”
女聞言,鼻尖上仰,頗不以為意,“收入幾何?”
林竹見女問之急,窘迫非常。自念孑身一人,飄零滬上,月入微薄,未嘗置產業,暗怨冰人所謀非人。
女似未睹,滔滔不絕曰:“在滬房產幾何?車船幾何?存款若何?”
林竹先厭女行為無禮,至是,又怒其逼問甚急,眼高於頂,遂起身拱手作彆曰:“汝不必言矣,吾實不敢高攀,請從此彆。”
言已遂行。
女忙呼曰:“我落座至今,汝未嘗請吃喝,今遽走,忍乎?禮乎?”
林竹無奈,心曰:“不想世風日下一至於此矣!”遂折身回,擲數張紅紙於桌,憤言曰:“可足矣,請自便。”
女怔,正欲有言,林竹已遠去矣。
疾步而行,竹隻覺鬱氣鼓蕩胸田,恍惚之中,不期來至鬆江郊野公園。
時值孟春,漫步蒼莽中,但見天朗氣清,鮮花滿叢,江水東流,鷗鳥翩飛,不覺心情一鬆。隨步換景,心情亦舒。有景致甚佳可堪入畫者,林竹便駐足詳審,牢記心間。少頃,心內憤懣之氣稍解。
正遊冶間,忽見一女子,黃裙紅靴,迎風立於江堤之上。遠而望之,但見亭然玉立,衣袂翩飛,環佩叮咚,宛若仙人,然眉目深蹙,似有不儘意之情。
林竹見江流滾滾,深不見底,恐女有輕生之意,急上前,扯女臂,急拉而回。女大驚,推竹,竹用力愈急,勉強拖至茫曠處。
女怒,甩手曰:“何處狂男子,光天化日戲女子乎?”
林竹力白曰:“非敢。適才疑汝投江,遂出此下策。得罪之處,還請寬宥。”
女啞然失笑,口內嘖嘖稱奇,忽凝視半晌,訝然曰:“汝非林竹乎?”
林竹驚,忙問:“然也,汝何知之?”
“晌午媒人來,拿汝相片出示,邀我與汝見麵。我不從,遂躲此處,不料天命有常,竟不期相見於此乎?”
林竹問:“汝為誰?代汝者為誰?”
女握嘴笑曰:“傻郎君,吾名黃猗猗,代我往者,吾姨母妹柳青青是也。”
言未迄,林竹急走,自思柳青青舉止態度一味貪榮慕金,料此女亦是孔方兄之妹,非己良配,遂速速離之。
黃猗猗惑然不解,自後追之,“林郎為何不言而彆?”
林竹不理,腳下不停。
黃猗猗足弱,不能疾行,在後呼曰:“汝若離去,吾必投江矣。”
林竹遂停,拱手曰:“汝原不欲見我,今即請回避。何必苦苦相逼迫?”
女急拖其袖曰:“向不識君,今見君宅心仁厚,不忍遂彆,且皇天有意撮合,豈可負天之誠乎?”
林竹惑,問:“汝何意?”
女嘻嘻笑曰:“願以男女朋友處之,半年後,若兩心相知,願締結良緣。若否,則請自去,姻緣不可強求。”
林竹沉吟片刻,欣然而諾。
自此,朝花夕陰,林竹攜黃猗猗或泛舟江上,或相約花間,或徜徉市肆,歡樂非常,濃情無限。每每駕車出遊,女必驅車追日而行,好暖陽甚於一切。林竹不解,女以手點其額,笑曰:“愚夫,此為向陽而生者也。”又喜入丈菊園,見簇簇香苞,必依而留影,投足舉手,嫵媚殊絕,情致更為動人。
一日,林竹引黃猗猗至師楊光寒所,師不在,但見一畫高懸於鬥室,畫中有朝陽花數朵,燦爛絢麗,狂放不羈,處處透出恣意昂揚之態。黃猗猗見之,大愛之,神魂俱震,久久駐足,不忍相離。
林竹知意,曰:“此畫為梵高之《花瓶之十五朵向日葵》也,乃荷蘭阿姆斯特朗藏館鎮館之寶。”
黃猗猗喃喃曰:“此為真品否?線條筆觸何真若此乎?”
未及回言,忽光寒大笑至,接口曰:“非真品,乃貧僧臨摹之作耳。”
黃猗猗拜見畢,未及寒暄,又移步與畫作之下,仰首上觀,呆呆發怔。
未幾,師門敘話畢,見黃猗猗猶在品評,光寒忙捉梯來,笑曰:“阿彌陀佛,老僧罪過,小子媳婦癡呆矣。吾將親自摘下藏起,不使汝等再觀,以免禍事發矣。”
黃猗猗憾憾辭出,然回至居所,猶自回味,留戀不已,未逾幾日,乃至停餐忘饑,不知寒暑。
見女癡迷若此,林竹彷徨無措,思量百般,無計可出。
適逢母來,與之訴。母笑曰:“兒亦癡矣,此事易辦耳。汝誌在學畫,借汝師之作,臨摹一幅可也。”
林竹喜。飛奔至師所,備述所由來。
楊光寒謝曰:“適才有外客來借畫,已發往外省展出矣。小子何愚,網上查之,臨摹可也。以汝功力,成品必不在為師之下也。”
林竹忙拜謝而回,擺架塗色,揮毫落紙,須臾乃成。攜作向女,女緩睜星眸,見畫,粉頰始有笑意,頃刻,乃知人世,遂展臂擁畫入體,歡聲而笑,癡病儘除。
烏飛兔走,歲月流逝,轉眼半年之期到。林竹忐忑曰:“猗猗,可嫁我否?吾至愛汝,請汝應之。”
女不出聲,唯以目視林竹而笑。
“汝何意耶?”
猗猗兩腮如香雪,微啟香唇曰:“實告汝,君之骨肉已在吾腹中矣。可速辦婚事,賃屋居住,再使阿母來,以備轉圜。”
林竹大喜,忙招親呼友張羅婚姻一應用具,並通告筵席之期。
逾日,忽大疫自外入,以口鼻為通道,幾丈開外,年老體弱者聞之皆死,民眾大懼,商旅不行,百業都廢。
林竹慘然曰:“吾本願風光大娶,然事不能美,奈何?”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婚嫁之事,非大擺筵席之類耳,乃吾與汝二人之事也。”
“然汝意若何?”
“你我之心,本已一處。目今隻需領證,上可遵循國家法度,下則順應鄉民禮俗。”
林竹聞言大喜,攜猗猗翌日領證,密邀親朋師友圍坐一處,舉杯以表禮成。
觥籌之間,女亦歡飲數杯,然深閨弱體,不勝酒力,席間力辭而去。
夜已三更,眾人漸漸散去。林竹酩酊送行畢,方踉蹌回洞房來。
推門而入,見室內光暗,借室外燈,隱見紅被微隆,想女必已酒醉,側臥錦被矣。
林竹酒熱心癢,脫衣揭被而入,欲攬新人入懷,以成雲雨之禮。
四下摸索,不能得人,納罕不已,又聞淡淡葵香,充盈滿鼻,又自怪之。
錦被之中,暗香撩人,不覺渾身通泰,肌體骨骼無不舒展。
及回身,忽觸一物,伸掌摩挲,但覺蘇蘇有聲,類葉類莖,細加研磨,似有細細絨毛在手,林竹不覺駭然,頓時酒醒一半,急起開燈,以探究竟。
及回頭視之,則見女嬌臥榻中,星眼桃腮,含情凝睇,望林竹默默而笑,大有不勝招引之態。生立時轉驚為喜,未急他想,縱體入衾,稍一入港,便覺銷魂。
一夜柔情似水,繾綣無度,不必細述。
轉歲壬寅,仲春,大疫流行更甚。官府急發告示,令家家閉門關戶,人人禁足院中。又加之貨物供給滯澀,時令生鮮及果蔬不得流通,腐爛丟棄者不計其數,生民糊口唯仰府衙。
未幾,一切吹爨飲食之類,日益缺乏,餓殍時出焉。林竹以手撫女肚,無比憂之。
然黃猗猗臉無憂色,日日談笑自若。唯於每日日中時分,坐曦和之下,沐浴陽光耳。以是女之臉龐未有饑色,家人以為奇。
一日,黃猗猗正於露台閉目養神時,忽覺一大物急速掠下,又聞砰然落地之聲。急起,開窗視之,但見堅硬地上,一婦人臥於血泊中矣,又聽高處有童稚呼喊母親之聲。
驟見血光,黃猗猗目眩,力不能持,向後仰倒,林竹扶住,共向下視之。
少頃,一女童奔向婦人,撫屍慟哭,聲嘶力竭,樓上觀者無不悲淒,紛然落淚。眾人欲助之,又恐有司坐罪,遂致孤女獨自坐泣,竟至無一人上前幫忙。
不一時,有號曰網格員者兩名,突入而來,厲聲喝女童:“汝大膽,無我等指令,敢公然下樓呼!疫情一旦失守,汝擔全責!”
女童喪親,又被嗬斥,臟腑憂懼,攻入心肺,立時雙眼上翻,仰天栽倒,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