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還有他的身影,茫茫夜色中,雨砸在屋簷上,滴在淺塘裡,綻開的水花就像鈍物埋進身體,阻隔血液暢流,而後迸發噴灑,痛入骨髓。
齊修遠到時,福祥宮哭聲一片,太後坐在一旁聽婢女和太醫稟告。
見到齊修遠一聲濕漉漉的狼狽樣,她皺了皺眉,斥道:“皇帝可還有皇帝的樣子?”
齊修遠看著薄紗後那靜靜躺著的人,心臟鈍痛,眼神慢慢轉向太後,就像一個孩童被奪走最心愛禮物,有點絕望,還有點妥協。
“母後稱心了?”
太後一頓,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皇帝在說什麼?”
齊修遠掀開床幔,床上的人儀容乾淨,就像睡著了一樣,很乖巧。
他摸了摸卿如安的臉,又卷了卷她的發,繞著手指久久不散,他笑:“朕知道,是母後下的毒。皇後的孩子不是麝香落胎,是早在皇後入宮時,母後就著人下毒了,即使孩子生了下來也是個死胎。”
“你……”
“母後。”
他回過身,走到太後身邊坐下,雙眼無神,嘴裡卻說著:“皇後乃張元慎之女,此前張元慎多有叫囂,卻也懂得利弊站隊,這門婚事是母後要的,可母後怕張元慎日後不聽話,想拿皇後當人質,還告訴朕,皇後非善類,讓朕疑心。母後無非就是想保住外戚權勢,駐紮東邊的賀朗將軍,朕的好表兄,朕明日就擬旨封他為司馬大將軍,如何?”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們所有人都把朕當傻子來騙,所有人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計謀,計算這計算那,如今,可稱心了?”
太後陡然失聲:“皇帝……”
齊修遠大笑不止,起身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朕都遂了你們的意。”
齊修遠邁著沉重的步子,一點點挪動著,身後哀嚎連天,身前秋雨連綿,打在他身上冷得刺骨。
皇後薨逝,舉國同哀。
牧原白在大牢聽見外麵的奏樂聲,心臟一疼,拉住路過的獄吏問外麵何事奏悲樂?
獄吏嫌棄地揮開他:“肯定是死人了才奏悲樂啊。”
“死的是誰?”
獄吏說:“皇後。”
牧原白像是發了狂,揪著他的衣袖喊:“你撒謊,你撒謊對不對?”
獄吏摜開他,吐了吐口水:“彆碰老子!”
牧原白倒在地上,身心脾肺都被扭曲了起來,疼得他連哭的聲音都發不出了。
隻在心裡不停追問:“為何要騙我?”
次次回信,次次安好。
哪裡安好了?
哪裡安好了!
“齊修遠……”
“齊修遠!”
他躺在地上,一遍遍喊著齊修遠的名字,似要將他拆骨吃進肚裡才能解恨。
齊修遠來時,帶了一壺酒,獄吏打開牢房門,牧原白坐在角落裡看著牆上那小小的窗口出神。
齊修遠坐下,自己倒了杯酒喝,緩緩才說:“皇後死前最後一個心願,是讓朕放你一條生路。牧原白,她死都要讓你活呢。”
牧原白聽見他的聲音,發瘋似的撲上來,卻因為手腳鐐銬被扣住,隻到一半就被絆住跌在他的腳前。
牧原白奮力掙著鐵鏈卻無事於補,隻得恨恨看著齊修遠,咬牙切齒地說:“我說了,都是我做的,你為何要她死?”
為何?
齊修遠又喝下一口酒,笑著搖頭:“朕從未想過讓她死,朕也舍不得。”
良久,他悲從中來:“是朕沒護好她。”
血淚相和,牧原白痛苦過後隻剩心如死灰,他說:“齊修遠,你殺了我吧。”
齊修遠像是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讓你去陪她?”
他起身站到牧原白麵前,一字一句說:“不可能。”
“生同寢,死同穴,她是要入皇陵的,無論生死都得在朕的身邊。”
冬日一來,皇帝擬旨流放牧原白,又從牧原白開刀,削兵權,興科舉,各項權力他都要牢牢握在手裡。
中宮空缺多年,無人為後,福祥宮成了皇宮禁地,無人踏足。
齊修遠偶爾經過,隻在門口稍坐,總覺得能聽見身後門內的歡聲笑語,那是他一日忙碌中最後的輕鬆地。
長安興泰,盛世空前,城內多了許多英雄少年,入伍參軍時,都要報衝鋒軍。
劉元當了衝鋒軍統領,問他們為何要入衝鋒軍?
他們的回答皆是牧原白。
劉元又欣慰又感動,提起和牧原白一同作戰的情景,他能吹一輩子都不帶同樣的。
文人騷客也愛寫牧原白的故事,後來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借著牧原白當底子,臆造了一個西關侯。
話本子上寫,英雄難過美人關,西關侯抗令入京是為紅顏。
那故事寫得是肝腸寸斷,令人扼腕。
劉元在梨園聽過一回,明知是假,可也還是信了。
可話本子終究是要美化許多的,美的東西自然令人歡喜。
他坐台下,看台上西關侯策馬離去,旁白響起——
“長安曾有少年郎,寒窗苦讀數十載,謀功名,攪朝堂,贏權勢,居高位。求媒聘之人皆被拒之門外。後解甲歸田,客死他鄉,終生未娶。”
話本子裡的西關侯是解甲歸田,客死他鄉,終生未娶。
他認得的邊遠侯是流放為奴,客死他鄉,終生未娶。
他一直不知道,那位讓牧原白連死都不在乎的紅顏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