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又下了一場大雪,眺望樓裡依舊熱鬨非凡,天子坐高堂接受武將跪拜。
桌上美酒佳肴,杯中豪放厥詞,最後都化成一句——誓為大齊效忠!
呼聲陣陣,氣壯山河。
齊修遠大喝一聲好,舉杯敬諸君,酒過三巡,他站到門外看著萬裡雪封的盛景,想起多年前他的身邊坐著一位大氣女子,紅衣搖曳,執手相看時,滿眼蜜意。
他後來想過,這些都是卿如安裝出來的嗎?
那些甜蜜和溫柔,那些解憂與雜思,都是她事先準備讓他掉入的陷阱嗎?
衝鋒軍統領劉元站到他身後感歎:“好大一場雪啊,西關的雪不比長安厚重,卻要冷得多。”
齊修遠聞聲看他:“劉將軍征戰沙場多年,遍覽無數好景,不知哪處最讓劉將軍神往?”
劉元憨笑搖頭,他一介武將,不懂風花雪月賞好景,可要說最印象深刻的景,他喝了口酒,借了幾分膽量,指著北方說:“那還是打蠻疆最過癮,牛羊馬群四奔,草原一望無際,直搗蠻疆王宮時最痛快,蠻疆王的頭顱掛在城門口的好風景,臣此生就見過那一次。”
齊修遠沉吟著點頭,臉上不辨喜怒,劉元也不敢再看他。
“可惜啊,這等好風景,朕未曾見過。”
冬宴一散,劉元策馬去將軍府,沒有進門,曾經高掛的府牌已經換成了“大司馬府”,抬頭看,曾經紅梅壓牆,如今隻剩陰沉的天與輕盈的雪。
劉元又策馬去了梨園,戲班子演的正是西關封侯的好戲,看得劉元熱血澎湃,賞錢一個勁兒的扔。
“好!唱得好!”
有人評戲,說起少年將軍牧原白,無不崇拜誇讚,說他是大齊的戰神,有勇有謀,英姿颯爽。
就是可惜了,違反聖令私自回京下了獄,聖上念其軍功卓著,免了死罪,流放黔地十年。
劉元笑容淡了下去,眼裡不無悲痛。
當年牧原白深夜回京,他怎麼也攔不住,聽聞長安有人等他,劉元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可一路暗訪,均無所獲。
台上起了陣仗,台下一片叫好。
身披鎧甲的邊遠侯舉刀落下,一舉一動都是那麼惟妙惟肖,劉元起身大喊:“打得好!”
齊修遠回了乾坤殿,近侍奉來涼茶,口感清冷,他問:“皇後如何了?”
近侍嚇得大驚失色連忙跪下,戰戰兢兢地答:“陛……陛下,皇後娘娘……薨逝三年了。”
手裡的杯子摔得四分五裂,近侍趕緊求饒命。
齊修遠穩了穩身子,無力地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他坐在乾坤椅上,桌上一堆奏折,大多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他看了兩頁就全掃下桌,氣得大罵:“一群廢物!丟了隻鴨子也要來呈報朕嗎!”
他發了通脾氣,看著一地的奏折眼神漸漸歸攏,走過去,撥開其中一角抽出一張紙來,上麵拓著他的私印,方方正正寫著一行字——什麼都給你。
寥寥五字,字字如刀,插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卿如安死前讓人送來這張紙,他去福祥宮想問問她的心是不是鐵做的?
可到她跟前時,她一身孱弱,臥在美人榻上小睡,呼吸淺淺,立刻就讓他軟了心腸。
他替她掖好毯子,撩開頭發,發絲繞著他的手指,也緊緊繞著他的心,鬆手時卻沒有散開。
他又摸了摸她的臉,已經瘦到顴骨突顯,硌手了。
卿如安感到一點溫暖,動了動腦袋,在他手裡蹭了蹭,好像不怎麼舒服,緩緩睜開眼,就看到齊修遠心疼的表情,喚她卿卿。
這讓她心一動,想起了大婚那夜,他也是這般喚她卿卿,說尋常百姓家都這麼叫自己的妻子。
那時,他全心全意,都是歡喜。
她策劃了一切,獨獨沒策劃到自己的心動。
她對牧原白說人間無情,你必須永遠站在我這邊。
牧原白這一生用八個字回應了她——高台千裡,勿沾風雪。
齊修遠呢?
齊修遠用他所能,給了她所有溫情,讓她知道,人間有情,他最值得。
可是她明白得太晚。
夏季悶雷的那個晚上,他將一切攤在她眼前,說她真是心狠,她無話可說,腦子想的確實隻有一個,牧原白不能死。
她拉住齊修遠的手,神色平靜,本想笑一笑,可真的笑不出,“陛下,求你放牧原白一條生路。”
好幾日了,他一來福祥宮就是這句話。
齊修遠低聲說:“你是不是什麼都不要,隻要他活?”
卿如安點頭,緩緩說:“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半生無憂,半生作惡。
牧原白為她手沾汙血,為她撐開一條光明大道,可她知道,她哪有什麼光明大道,不過是盲人摸象,走一點是一點。到最後,她真的什麼都不要了,就要牧原白活著。
這是她在這世上,最想彌補的一件事。
“陛下,這世上除他外,我已無親人了。我從未求過你……”
“是。”齊修遠甩開她的手,“可你這輩子唯一求的,就是讓朕放了牧原白。”
他吐出一口濁氣,“卿卿,朕告訴過你,莫再傷朕。”
他拂袖走人,卿如安一陣咳嗽,眼眶盈盈,悲痛無比。
齊修遠步子一頓,終究還是走了,令人去傳太醫。
是夜,秋雨大作,乾坤殿內燈火通明,齊修遠正在批閱奏折,突然聽到一聲報,一個近侍匆匆跪進來,聲音顫抖地開口:“陛下……福祥宮……”
一聽福祥宮齊修遠就起身了,又聽近侍顫顫巍巍道:“皇後娘娘,薨了。”
他頓時跌坐在乾坤椅上,茫然地問:“你說什麼?”
近侍隻得又說一遍,齊修遠突然狂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今日太醫還說一切都好啊,你,你,還有你,你們是不是都在騙朕?”
乾坤殿跪了一屋子瑟瑟發抖的奴才,全都不敢吱聲。
齊修遠起身去福祥宮,有近侍跟上,“陛下,撐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