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八年,冬。
大雪將至,萬物蕭條。狂風卷席過朱紅色宮群,發出悲痛的嗚咽聲。濁黃色烏雲翻騰著,一道驚雷在宮闕上空炸裂開,劃過殿宇屋頂上的吻獸。
映柔捧了新沏的銀雪白茶入內,殿中一室如春,雕花案幾上一個素色花瓶,幾株嬌貴的綠梅正含苞欲放。
她是天子近侍,丞相謝衍欽點的禦前女官,一手掌管著含光,章華兩殿的瑣碎雜事,另一手掌管著天子的日常起居,在宮中,有著絕對的話語權。
她是謝衍掌控年幼天子的利器。
映柔緩步入殿,裡頭的光線昏暗且沉重,空氣中漂浮著一股苦澀的湯藥味,坐在長案旁的那個身影,模模糊糊的,隻有一道剪影,看不真切。
“陛下,丞相大人來了。”
長案上燃著燭燈,一旁銅色的花鳥魚蟲香爐正幽幽燃著青桂上,嫋嫋白煙升騰。
床邊光影浮動,小皇帝轉過頭來。一雙波光琉璃的眼,麵龐透著重病初愈的蒼白,像是冷峭山崖上綻放的花,永遠隔著一層薄紗,可望而不可即。
年少帝王頭戴通天冠,著絳紅色紗袍,外罩玄黑金絲鶴氅,渾身上下,掩得密密實實,嚴不透風。
因身量不足,這些帝王器物在她身上,顯得分外壓抑。
豆蔻之年,正是最好的年華。
這幅好模樣,若在勳貴人家中,便是令人憐愛的閨閣千金,家中長輩掌心中的寶,心尖上的肉。隻可惜先帝昏庸,沈昭儀早逝,宮中人無暇顧及她。
至此,她從未享受過父母寵愛。
她唯一擁有的,隻有一封傳位詔書,和一個冰冷的皇位。
“朕知道了,把茶放下吧。”
她的嗓音清冷,總有種久居高位的漠然。
身在內廷中心的這些年,已經將她從不諳世事的幼童,浸染成沉默寡言的帝王。
當年前朝內外都在暗地裡猜測,這位公主平平無奇,到底有何過人之處,能讓先帝在垂危彌留之際,罔顧祖宗律法,留下遺詔傳位於她。
有人暗地裡傳言,丞相謝衍矯詔,特地在皇嗣裡挑選了個年幼且易於掌控的公主。
這些言論自從她登基以來,便甚囂塵上,不絕於耳。
直到謝衍出手,從愛嚼舌根的內廷開始,整治了一番,這才消停下來。
殿中萬籟俱靜,門口傳來黃門的通傳,接著是赤馬黑靴踩在金磚上的腳步聲。
殿門開了兩隙,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謝衍一身玄黑色官服,先帝禦賜的環鎏金白玉帶係於腰間,環佩叮當,明晃晃的,很是刺眼。他未行禮,徑直落座於殿中為他專設的金笊椅。
堂間有陣寒風拂過,他周身上下的渾然天成的強大氣場,麵色陰翳,輪廓如雕塑般,冷肅而鋒芒畢露。
謝衍是成帝托孤的攝政大臣。先帝還在位時,他便手握重兵,身居高位,暫代朝中軍政大事。
授予特權,可自由進出宮廷,無需通傳,可謂風光無限。
遺詔上寫,立嘉為新君,另設謝衍,忠康璟王和時任中書令的梁武為輔政大臣,直至幼帝親政。忠康璟王英年早逝,隻留下府中的遺孀幼子,而梁武因一時的權欲熏心,卷進了一場科舉舞弊案,牽扯出了十幾條人命,晚節不保,腰斬處決。
三位輔政大臣隻剩謝衍一人,自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滔天。
嘉為捧起手邊的茶盅,抿了一口,太燙,燙得唇齒發麻,擱置到一側,望了望座下的臣子。
囂張跋扈,鋒芒畢露,絲毫沒有身為人臣的謙遜。
按照情誼將,她應當感激謝衍。
成帝走得匆忙,來不及替她打點。在此之前,朝中尚未有過立女帝的先例,此遺詔一出,朝野嘩然,更是有輔佐三朝的太師在大殿上以頭搶地,痛哭流涕道。
“先帝純仁至善,斷不會罔顧祖宗律法立女帝。還請魏丞相主持大義,從宗室子弟中挑選堪此大任的繼君,傳承我大魏血脈。”
那時的朝堂上,這樣的聲音不在少數。更甚者,有人暗中鼓動魏斯珩借勢奪取帝位。
那些日子裡,嘉為害怕極了。每晚夢魘中,都是謝衍執劍闖進了寢殿,逼迫她讓位。
幸好,謝衍雖然對她倨傲無禮,但恪守先帝遺旨,絲毫看不出謀反的跡象。原本心思浮動的眾人看他這般,紛紛打消了這個念頭。
謝衍頓了頓,開口道。
“聽聞,陛下這幾日偶感風寒,聖體難安,臣聽聞憂心忡忡,但朝廷事務繁忙,實在是騰不出空來。今日,特此來向陛下請安。”
嘉為看了他一眼,強壓下心中的不喜。“朕尚未親政,朝中一切事務還多虧了謝相。這幾天隻是偶感風寒,還請謝相勿掛念。”
殿內暗潮流動,君臣之間的這份客套,兩人之間都嫻熟得很。
“臣有一事上報。”
“愛卿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