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繚亂,滿宮蕭瑟,廊下,兩盞琉璃宮燈在冷風中搖晃,熒熒欲滅。
今日是天子生辰,天色尚早,一輪細小的彎月仍高掛蒼穹,一列女官已經在章華殿外等候。
為首的那人是鄭尚宮。她一身正紅色交襟官府,頭發一絲不苟,手中托盤的軟墊上,是陛下佩戴的玉帶和冠冕。
千秋節宴席,她們照例要來殿前侍候,確保陛下發飾服裝事宜萬無一失。
鄭尚義麵色嚴肅,腰背挺得板正,帶著在宮中浸潤許久的刻板。與路過的映柔打了個照麵。
映柔捧著晨起的淨水與巾帕,穿過簷下,進入章華殿。
內殿寬曠,正中央一樽半人高的三足紫金香爐,正嫋嫋吐著白煙,地磚上散落著一圈煙灰。
因其內殿不設宮人,為值夜預備的外間空蕩蕩的,許久不曾打掃。再往裡走,是陛下的書間,錦幔低垂,長案上徹夜點明的燭燈,雜亂的功課堆積,筆墨淩亂。
映柔緩步入內,素色的繡花帷幔映入眼簾,清風擾動著簾子下的流蘇嗎,帶起一陣漣漪。
“陛下,該起身了。”
她柔聲道,在寢床前跪禮。
帷幔翻動,露出一張稚嫩的臉。嘉為平日裡端著的帝王架子消淡不少,更多的,是屬於少女的嬌憨。
“現在幾時了?”
“已經辰時了,陛下,快些起身吧。今日禮部在湖心洲擺了生辰宴,還等陛下過去喝酒呢!”
映柔卷起帷幔,拍拍手,鄭尚宮帶著宮人魚貫而入。
嘉為是天子,便省去了女子的那些繁瑣的梳妝,眉不畫而濃,唇不點而絳,墨發如瀑單是坐在銅鏡前,美好得像是仕女畫中的人物。
宮人井然有序,為她束發更衣。
今日她生辰,宴席上數不清的皇親國戚,朝廷重臣,還有藩國使節。她必須穿戴得華繁複華貴,才能體現大乾的氣度。
冠冕上的玉墜冰冷,貼著她的脖頸,仿佛吐信的豔麗的蛇。華服上流蘇玉石叮當作響,團龍刺繡爭輝交映。
她像個木偶被人擺弄著,宮人們手忙腳亂,她卻出了神,抬眼望向窗外。
庭院裡有一株綠梅,是她前年暖春命人從瑤華宮移植過來的。一角的綠梅透過菱花窗欞,枝枝蔓蔓,猶如飄雪般落下。
在這黯淡冬日裡,格外鮮亮。
無端的,她想起母親。在她記憶中早已模糊的麵孔,在她孩提時,給予她最初的溫暖。
在這個寒風呼嘯的生辰日中,她下意識地尋找溫暖。
沉默了許久,內殿中隻剩下悉悉索索的穿衣聲,嘉為忽然開口道:
“鄭尚宮,朕想去看看母親。”
鄭尚宮愣了一下,隨後與映柔對望一眼,都看見雙方眼中的驚訝。
“母親”這個詞,在這冰冷的宮中過於陌生。她的生母為是薊州沈氏,那個滿門榮耀,一舉收複燕雲關,最後卻門殫戶儘的家族。
當年,沈昭儀為了家族入宮,不得帝王寵愛,即使她的哥哥當時是大乾最風光的大將軍,戰功赫赫,她也才混得一個昭儀的位置。
宮中的薄涼使她鬱鬱寡歡,她死在了建明二十三年,那年嘉為才三歲。
映柔看著窗外下起的薄雪,心中感慨萬分。
宮中人一直覺得,沈氏是個福薄的。若她能多撐兩年,等到薄情帝王病逝,年幼帝王即位,說不定便一舉成為大殿上垂簾聽政的皇太後。
以薊州沈氏的根基輔政,並不是件難事。
“映柔,朕想去瑤華宮看看母親。”
嘉為再次說道,轉頭看著映柔,目光中帶著期待。
映柔觀了眼天色,尚早,身為皇帝,在生辰之日去已故母妃的宮殿,不算是多過分的要求。
“是,奴婢這就去備轎。”
黝黯雪色,太液池畔的水榭上旁飄起薄雪,蒼茫一片,碎瓊亂玉落入池中,消融無蹤。
謝衍一身寬袍玄衣,愜意坐於亭中,淡然品茶。一旁是大內總管孫順,長得肥頭大耳,忙活著端茶倒水,一臉討好諂媚。
“你說,她去了瑤華宮?”
“是。”
映柔一身絳紅交襟的宮人服飾,站在一旁,畢恭畢敬說道。
誰人不知,謝衍一手掌握著前朝,一手操控著內廷,甚至小皇帝的吃穿起居,都在他的監視下。
謝衍若有所思,虎口摩挲著冰裂紋的茶盅,一旁的茶茗已經沸騰,撲騰著湧出。
“我還以為,她會不記得沈氏。”
沉默許久,謝衍看著遠處的蒼茫雪色出神,淡然道。
瑤華宮沈氏病逝時,嘉為隻有三歲,尚且懵懂無知。他還記得,那日是百年難遇的大雪,前線軍報經過了冰封的積雪,被呈到禦前。
沈大將軍戰死的消息,在宮中暗地傳開。
沈大將軍是沈昭儀的兄長,兩人同母,情誼深厚。
還不到夜裡掌燈時分,便傳來了沈昭儀沒了的消息。
“大人,那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丫頭,大乾律法中從未有過女帝登基,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大人要是不喜歡,換一個便是了。”
“宗室子弟中那麼多人選,聽聞前陣子晉王府新添了男丁,奴才可是聽說了,那小世子又白又胖,眼睛又大又亮。一看便知並非凡胎俗骨。”
孫順自顧自說著,謝衍現在的權勢,朝廷一半都是謝衍的羽翼,要想廢帝另立,那簡直是易如反掌。
孫順鼠眼裡算計和輕蔑令人作惡,肥膩的臉上,全是討好。
他不相信,在輔政大臣的位子上坐了十年,他謝衍對那個位置,就一點想法也沒有。
小女帝承了先帝的儒道,對於宮內的一切開支預算,能裁減的便裁剪,他已經當上了大內總管,可還不能放開手腳去撈,實在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