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藤鎮,仙居之橋。
在她不曾記起他的那段時日,他期待著她能夠想起他,又害怕著她憶起痛苦。
如今,她仍然在意著他,卻要孤身去走一條他無法陪伴的路。
他與她之間,沒有什麼猜疑,誤解,怨恨,分離是命運使然,他們迫不得已承受。
相識的歲月裡,分離占儘半數之多,就像兩條不相交的路,強行相遇,卻在幾步之後到了路口,無需言語。
或許一開始的相遇,就是一場盛大的眷顧。煎熬的儘頭也許不是喜聞樂見的結局。
楚宅,梧桐樹下。
衛渡陪著明策堆起雪人,他眉心始終緊皺著,心不在焉的,頻頻望向緊閉的大門。
明策哼著從仙族靈地聽來的小曲,那不像是鬼界傳統的招魂曲,好似融合通靈族曲譜,碰撞出微妙,有一點傷感又不失震。他拍了拍衛渡,笑盈盈地搖響手中鈴鐺,認真道:“母帝會和父親一起回來的,再說有我在這裡,他們不會拋下我的。”
衛渡微垂目光,籠罩在心頭的不安揮散不去,沉悶堵在胸口,讓人窒息。
過了很久,他慢慢開口道:“天道作惡,師尊又要……離去,我想儘量多和師尊待久一點。”
明策輕鬆的神情陡然間僵住,潛伏在心裡的狐疑再次冒出,不知又想起什麼,聲音輕而鄭重道:“母帝很厲害,她答應過我,儘量在我生辰前趕回來。她沒有對我食言過,她會打敗天道的。”
冬日風雪降臨得猝不及防,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的。一大一小站在門簷下,沉浸在各自的思緒裡。
天完全暗下來,靳歡同楚逢君的身影出現。
“冬夜清寒,下次……回家吧。”靳歡感受著楚逢君回握的力度,抬眸朝他微微一笑,轉眸的瞬間偷覷一眼兩人相扣的手,隻那麼一眼,用輕淺的聲音對自己說,好溫暖,真不想分開。
大大小小的腳印錯落在雪地。
就在踏進屋內之時,閃電毫無征兆地衝破雲層,照耀半天邊,巨雷轟隆接踵而來。
靳歡跨過門檻的動作一頓,神情震驚。她回頭的一瞬,急雨傾盆而下。
驚雨掩過風雪。
天地異象。
靳歡緩緩揚起雙手,接住雨水。
衛渡緊盯著靳歡掌心裡的雨水,不確定地說:“這雨好像泛著淡淡的霧藍,和幾月前那場奇怪的大雨很像。師尊,這是……”
“這場雨是神的殞落,而那場雨是神的飛升。”靳歡頓了頓,聲音也弱下去,“比我想得要早,低估了青梧的地位。”
明策從容地撓了撓屁股,疑惑道:“母帝,法神殞落是天道作惡?”
靳歡召出冥鋒劍,凝眸盯著通體呈黑的劍鞘,道:“傅無虞修為高深莫測,天道自顧不暇,輕易也奈何不了他。神血哺劍和執念已消的反噬罷了。”
傅無虞掌管神族文書,他的殞落於人鬼兩界倒是沒有多大的影響,於神界卻是雪上加霜。好在顏溪飛升,也能分攤神界事宜。
她可沒有棲野人皇的魄力,同時掌管三界,隻能寄托於新神主早日誕生。
暴雨足足下了幾夜。
是日,天晴。
宅院內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靳歡站在廊下,積起明策提起袍擺,雙腳離地,跳進水窪裡。她無奈一笑,轉眸又瞥見衛渡自月洞門後出現,碎石鋪就的小徑積起一層淺水,衛渡也不提衣擺,淌著積水走來。
衛渡站定,周圍連風都似乎靜止了。
“師尊,戰神在招待前院的村民。”
說完,他倏地笑了笑,冬風又起,將笑聲吹得紛紛揚揚,隻叫人聽不清。
可是,靳歡確實聽見他笑了。
衛渡就這樣笑了一會,而後抬起頭,看向掛著紅燈籠的簷邊,難以言明的情緒在眼底一閃而過。他頓了頓,才淡淡笑道:“這是我與師尊第一次,第一次一起過新年。”
“榮家兄弟應該陪了你很久吧?”
“沒有,沒有他們了。”
衛渡語氣悵然,往後麵的牆壁一靠,像是在為自己尋找一個支撐,可又如同一個局外人般,細細道來這百年間發生的一切。
當年,萬鬼窟魔族異動。仙門百家皆派人探尋守護當地百姓,那批人多是各家未來的中流砥柱。誰也沒料到他們會死在仙族邱袁董三家對明悅的剿殺裡,死在他們一直追隨的仙族手中。
恰逢仙族族長殷玄銘自北海歸來,沒有任何預兆地匆忙閉關,無法主事。邱袁兩家見勢強行鎮壓仙門憤懣。
自此之後,仙族與仙門百家勢不兩立。
直到殷玄銘出關,以雷霆手段懲治邱漾等人,花費百年與仙門緩和關係。殷玄銘為人處世自成一派,仙門眾人並未將邱袁董三家的過錯波及到他身上,他又儘力查清還原當年萬鬼窟的真相。
戰神無力主戰。仙門失去大批能者,沒有仙族幫襯,魔族猖獗更甚從前,以榮家和蕭家為代表的仙家為大局著想,將此事翻了篇,決意共同抵抗魔族。
榮家就是在那段時日衝在抵抗魔族的最前線,以至於損失慘重,青黃不接,逐漸敗落下來。
“榮家主犧牲,榮琿匆忙接過大任,不過兩年忽然出家,將家主之位傳給榮璋。榮璋不理解他為何拋棄榮家,拋棄他,跪在寺廟前求見一麵,但寺廟禁閉,無人來應。”衛渡抿緊嘴唇,輕聲道,“那時我剛才從師,的悲痛裡走出來,就聽聞榮璋斬斷佩劍,告知天下,他與榮琿恩斷義絕。”
“我記得榮璋最寶貝他的佩劍,說是與他兄長的佩劍出自同一塊玄鐵,由他們祖父母鑄造的。”
衛渡緩緩點頭,斟酌片刻,他道:“我後來闖進那座寺廟裡,撞見榮琿滿身魔氣,幾近崩潰。他說自己懦弱,求我給他一個痛快。我下不去手,跑出寺廟再不敢出現在他麵前,我尋來祛除魔氣的術法和住持的清心功法都未能減輕他的痛苦。”
“他再次踏出寺廟是榮璋身死的那日,獨身拖住魔族等來蕭家支援,帶著榮璋的屍身回到榮家,自縊於祠堂前。臨死前他說自己是榮家的罪人,無力挽回榮家敗勢,也護不住敬仰他的弟弟。”
“他們不在後,我獨自修煉,顏溪戰將與程殊宮主也會指點一二。”
靳歡點頭,示意他接著說。
衛渡越往後說,情緒越低落。
又一會,明策忽然跑過來,好像踩到石子沒站穩,往前踉蹌了一下,頭上的花冠叮當作響。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跑來,嫻熟地站在衛渡身旁,然後牽起他的手。
“以後,母帝會一直陪伴我們的。”
衛渡嗓子發急,吐道:“我本就緣薄分淺。”說這話時,他目光緩緩移向靳歡。
猶如當頭一棒,令靳歡整個人僵住。
她差點以為衛渡猜到她回不來了。
靳歡目光微垂,“走,去前院。”
話未落,隻留下一道匆忙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