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的屋子燈火通明,因著秦覽體胖怕熱,楊氏特意囑咐多加了一個冰盆在屋裡,自家多披了件竹節紗衣,捧了本遊記,就著燭光,有一句沒一句地看著。
不知多久,冰盆裡的冰已融得麵目模糊,下頭積了一汪水,秦覽仍未回來,楊氏心頭慢慢焦躁起來,臉上卻不露分毫,隻喚過杜鵑:“去外頭知會一聲,我先吃飯了,叫人給外書房送飯。”
這話的意思,便是不等老爺用飯了。等過飯點了,太太自家先用飯,這也是尋常,然而今日信兒分明傳話說老爺要尋太太商議正事的,太太卻還是如此,顯見得是動了氣。杜鵑加了一萬個小心,低低應得一聲便要出去,誰知院門口忽地嘈雜起來,一疊聲的通報已傳進屋裡:“老爺回來了!”
幾個婆子丫鬟簇擁著秦覽進屋,老遠便傳來一股酒氣,杜鵑默默地歎了口氣,把臉盆裡多倒些熱水,擰了燙燙的巾子遞給了秦覽,幸而茶水沏得釅,不必重倒,端得一杯送了上去。
秦覽隨意抹了一把臉,又漱了兩口茶,笑嗬嗬地道:“夫人可餓壞了吧?快用餐吧。”
楊氏孕中敏感,已聞得秦覽身上還有股若有若無的脂粉味,心裡一時好似打翻了油鹽瓶兒,嘴唇緊緊抿在一起。從前無論怎麼著,丈夫也還是顧念自己麵子的,外頭或許曾有胡天胡地,卻從沒帶到自己麵前,如今竟欺到自己跟前了,難道真當楊家是吃素的不成!
“杜鵑,你們都下去吧,我來服侍老爺用飯。”楊氏揮了揮手,腕子上兩個鐲子輕輕一碰,發出悠揚的聲音。
杜鵑心裡又是一緊,一聲不敢出,衝小丫頭們招招手,出去時還帶上了屋門。
秦覽還當楊氏要和自己說私房話,笑嘻嘻地往楊氏旁邊一湊:“夫人的臉色,瞧著倒愈發光彩了。”
楊氏心裡好似有火在燒,一時想把秦覽撕扯個稀爛,然而多年教養畢竟在那裡擺著,這時不過是手指頭微微一動,用力吸了兩口氣,閉了眼睛又睜開,平靜無波地道:“青萍可還服侍得好?”
這樣醋意又掃興的話,一向隻有金姨娘和商姨娘會說,楊氏自重身份,向來是不說的,秦覽心裡疑惑,坐直了身子:“夫人怎麼問起這話來了?”
楊氏見丈夫還是一副懵懵無知的樣子,心裡歎得一聲好作態,再也忍耐不得,沉下臉來,冷冷地道:“若是青萍可心,老爺也不必往外去尋什麼粉頭娼頭了,沒得臟的臭的沾一身,豈不是叫人惡心!”
秦覽先是一愣,隨即便怒目圓睜:“沒頭沒腦,你說些什麼!”
楊氏霍然站起,上下打量了秦覽兩圈,待要罵兩句,卻又閉上了口,冷笑一聲,走進臥房去,不多時取出一個匣子,秦覽伸手要接,楊氏卻一把摔在地上:“可彆臟了手!”
那匣子並未上鎖,滾在地上震得兩下,自家開了,露出一方粉豔豔的帕子,隱約見得繡了個蜜蜂鑽花的模樣。
秦覽見了,一時窘迫,口氣軟了一大半:“這東西,你是哪裡得來的?”
楊氏見了丈夫臉色,隻當他心虛了,說話也不客氣了:“老爺且彆管我哪裡得來的,既是有了新人,便該告訴我這主母,家裡金、徐、商三個姨娘,哪個不是老爺自家搭上了,再由我納進府的?便是青萍,也是我替老爺相中的,老爺遮遮掩掩的,難道是欺我楊家女好性兒麼!”
這話說得甚重,秦覽的腰,頓時又低了些:“瞧夫人這話說的,我敬你愛你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欺你呢!”見楊氏又要發作,連忙作了個揖,扶著楊氏坐下,好言道:“好慧娘,你先彆急,聽我慢慢道來。”
一盞茶時分,楊氏的臉色,由紅轉白,又轉成淡粉:“老爺真是,這樣的大事也瞞著我,顯見得是和我生分了!”
“我的好慧娘呀,我哪裡是和你生分了,我是怕你多心,特特瞞著你的!”秦覽順勢坐在楊氏身邊,攬住了她的腰,“你也知道,我在從六品的位子上打了幾年的滾,怎麼也升不上去,這次舅兄送來了伍師爺,助我采選立功,然而行的終究是陰謀之事,我怎麼能拿來汙了你的耳朵呢。今日我親自送了那女子上京,事情也算是徹底了結,往後為夫的保證,再也沒這樣的事了。”
覷了覷楊氏的臉色,秦覽又加了一把勁:“你在秦家本就受得許多委屈,若是再給你聽見這些勾心鬥角,那不是要日日操心,最後一點清淨也不得保全了?”
楊氏此時方知,丈夫瞞著自己,竟是為了保全自己這一方乾淨天地。一時間心緒湧動,不知轉了多少往事。不知怎麼,忽地想起,才成親時的一件事。
那繼室婆婆為難自己,自己方才成親,臉皮還薄,受了委屈不敢聲張,回屋偷偷哭了許久。丈夫回家來見自己眼皮紅腫,問明白緣由,特地尋了個借口,說給先婆婆燒香禮佛,帶自己往廟裡去住了一旬。繼婆婆氣得直瞪眼,卻也無可奈何。此時隔得多年,丈夫還肯保全自己一點清淨,這一番心意,又比當時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