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深秋了,綿綿不斷的秋雨敲打著房頂,又彙成一小股一小股的細流從簷上流下。
李尋歡輕輕推開窗,讓冰冷的秋意充斥自己房中的每一個角落。在朦朧的雨霧之中,他看見了園中的濁清湖。
他本該在酒館之中度過自己臨行前的最後一天的,可是他再也無心出門,而酒又是從來不會缺的。既然目的已達到,為何不多看一眼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呢?
北方之人對湖並無太多執念,然而李家先祖自江南北上,在此成家立業,安頓之後仍心心念念水鄉之景,故在園中鑿了此湖。
至於“濁清”二字來曆,曆代以來李家族人莫衷一是。或曰此二字出典於元稹之《有酒十章》之“尚思天地之始名,一元既而分濁清”,乃究天地本源之義;或曰出自詩句“濁世清名一概休”,有抒發人生無常之感。
不過更多的人並不急於爭辯“濁清”兩字的奧妙,卻首先在觀湖時體味到了百年來不變的思鄉幽情。沒有任何一種情感比鄉愁更能打動漂泊已久的人了。
他們並非不知道這些典故,或許他們早在少年時期就與兄弟為此爭論過,他們隻是早已看慣了世間滄桑,不願再談這些傷心事罷了。
而李尋歡幼時就想到了一個獨一無二的解釋,春和景明時其周圍之景為“清”,淫雨霏霏時望之可謂其曰“濁”。
這自然是他聽父親教他背誦範文正公《嶽陽樓記》時的靈光乍現,不過是一個孩童的奇思妙想,甚至幾年之後,他便認為這想法有些太過牽強附會了。
如今,他望著被氤氳的水汽所籠罩的湖麵時,童稚時的遐思再一次躍入他心中。
李尋歡曾到過許多地方,見過不少名川大湖,其波瀾壯闊又豈是這小小的濁清湖能夠比肩的?可隨著年歲漸長,他愈發能體會到這小小的一汪湖水之中的無窮玄妙。
嗟乎,不同之人,各自於不同之時,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李尋歡生來厭棄功名,自官場脫身後曾以為自己能夠徹底與濁世一刀兩斷,自此在外則浪跡於江湖之間,歸家則與詩音與梅花相伴,過著清幽自在的日子。
可江湖豈不是另一個濁世?真正做了一陣子的浪子後,他才漸漸認識到,若沒有“濁”的襯托,又何以說明“清”之可貴呢?
沒有人能真正擺脫濁世之煩擾,真正清高之人皆為“出淤泥而不染”。唯有敢於同濁世抗衡,方可稱其為“清”。
可他現在又對這二字有新的認知了,倒不如說,是一種返璞歸真。
若是隻求清名,為何不名其曰“清湖”?若是闡明濁清不可分開而論,卻又隻論應以清抗濁,豈不是隻可名其曰“清濁湖”?
世事本就有許多無奈之處了,為何在這湖麵前還要搜索枯腸,隻求剖析其名?世界上的煩惱太多,豈不是因為能夠真正超然於物外之人太少?
真正能夠寄情於山水之人,難道竟還看不出陰晴時的不同之景,本身便是“濁清”嗎?
如今不過是到了禪宗第三境“見山隻是山”罷了。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不知不覺間,一壇竹葉青酒已見了底。
儘管積蓄已久的醉意早已上頭,可他依舊不顧一切地開了另一壇酒,坐在窗前,迎著夾雜著冰冷的雨絲的秋風繼續開懷暢飲。
驀然間,他動作一滯,手中的碗也離開了唇邊。
他瞥見了他和詩音共同寫就的詩集,正在幾步之外的小桌上靜靜地躺著。
李尋歡猛地站了起來,昏沉的腦袋卻讓他立時倒回在了椅子上。這兩天,他似乎總是感到提不起精神,喝了兩口酒就感覺要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