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尋歡的身體複原到能夠支撐他趕路的時候,長冬已經快要過去了。
枝椏上仍像冬天那樣光光的,可你若是肯仔細看,便一定會發現有無窮的綠意正從其中蓄勢待發。
風仍是極冷的,可不再像嚴冬時那般刺骨。
李尋歡放下簾子,又重新靠回車廂中厚厚的貂皮上。他從懷中摸出一小截木頭,開始用飛刀細細地雕刻起來。
雕刻家在構思的時候,往往會選擇久久縈繞在他們心中的形象,而這些形象或許早已和他們融為了一體。
因此他們在雕刻之時總能傾注自己全部的心血,每刻一刀,那些形象就更深地印在他們的心裡了。
李尋歡一刀刀地刻著,林詩音的容貌便逐漸地刻在心中了。可他每刻一刀,心中的痛楚便更添一份,仿佛他刻著的不是木頭,而是自己的心。
他為了消解心中的苦痛黯然出關,可他離故鄉越遠,心中的相思便更深;他若想同惆悵一刀兩斷,卻注定不能留在那有著多少傷心事的故園。
人啊,為何總要如此矛盾地活著?碌碌一生,卻總是適得其反,那麼之前的奔波又是為何?
刻好後,他不舍地凝視了這件富有生命的作品良久,突然拉開車門,跳下車來,鐵傳甲很有默契地猛地一拉韁繩,馬車與地上的殘雪摩擦,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後便及時地停了下來。
李尋歡想要將這件作品埋入雪中,可天邊奇異的景色卻比眼前的雪地率先一步闖入了他的眼簾。
白色從天邊一直延伸到腳下,儘管腳下的積雪已經快要融化殆儘,露出點點斑駁,可遠方依舊是蒼茫一片,白得如此純淨。
白色的儘頭,是落日熔金、暮雲合璧,想來白色的儘頭,就是關外的草原了。隻有草原才能離天空如此之近。
出關的詩人往往用儘至哀愁的筆墨抒寫關外的寂寥,可也許真正令他們傷感的原因是遠離故鄉的無奈,還有那漫長的路途。
而沿途的風光不是悲傷的根源。在寬廣的天地之間行走,連哀愁也變得開闊高遠起來。
可這種奇妙的體驗隻有真正的斷腸之人才能體會得到。遼闊的天地並不會分擔你的苦痛,可卻能讓你真誠地表達出一切,或許讓哀愁凝結在詩篇之中,化作千年一歎;或許僅僅化作一聲長歎,隨風飄到天邊。
李尋歡迎著朔風,朗聲吟道:“天地與吾同性,日月與吾同命,何事有餘哀!”他的聲音並不算響,可是卻十分有力,在廣袤的原野上久久回響。
突然,他的表情凝重起來,身形從放鬆瞬間變為緊繃,似乎隨時都可出手,一招之內取人性命。
果然,數十支淬了毒的暗箭自旁邊的鬆林中鑽出,如疾風一般襲來。
可李尋歡的掌出得比毒箭更快。那些來勢洶洶的毒箭或直直地與他擦肩而過,或在淩厲的掌風之下一偏,一頭紮進了李尋歡旁邊的雪地中。
不等這些箭全部落下,大大小小的飛鏢又緊跟著那些射空了的箭洶洶而來。這些飛鏢的手法比方才的毒箭更毒,乍一看仿佛從四麵八方飛來,實則直指李尋歡的身軀。
李尋歡順勢一轉攻勢,那些毒辣的武器便都繞過了他,啪啪地定在了雪下的泥土中。
李尋歡看向林中,悠然道:“敢問閣下的戲演完了麼?若是閣下仍意猶未儘,李某必當奉陪到底!”
一陣尖利的大笑從鬆林深處傳來,隻聽一個女子笑道:“小李飛刀果然厲害,飛刀還沒出手就破了我的‘四方來賀’!”
李尋歡也笑道:“好一個‘四方來賀’!原來閣下竟是這麼歡迎客人的麼?”
隻聽“嚶嚀”一聲,從密林深處竄出了一個女人,若不是李尋歡耳力極好,如此絕頂的輕功一定會讓他覺得大白天見了鬼。
原來是仇家卜霸的情人。風華還未離開她的麵龐,可仇恨使她本該動人的麵龐過早地變得可憎起來。
她瞪著一雙吊梢眼望著李尋歡,陰陽怪氣道:“探花郎的命大果然名不虛傳,兩年前重傷時恰好有人相救,前些日子染了傷寒癆病竟也沒廢了武功。”
李尋歡淡淡道:“不難看出,閣下早就想迫不及待地入關來殺死在下了,隻可惜,閣下的動作還是太遲鈍了些。”
那女人怒道:“就算沒人來同你決鬥,你這癆病鬼也活不長久!而且,我現在取你性命也為時不晚!”
說罷,兩條彩帶自她衣袖中飛出,本是柔軟無骨的東西在她的舞動之下霎時變得如鋼鞭般堅硬。
可還不等她發出十成的功力,一把飛刀便刺入了她的喉嚨。
她難以置信的圓睜著眼睛。她早就聽說小李飛刀的厲害,可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想到這把飛刀會如此之快、如此之準。
上一刻,這把飛刀還輕柔地拂去了一絲留在雕像上的木屑;可下一刻,它便洞穿了她的咽喉。
她拔出了飛刀,不甘心地倒了下去,鮮血從她的黑衣之中汩汩湧出,漸漸染紅了她身下潔白的雪地。
李尋歡注視著她的屍體良久,忽然彎腰咳嗽起來。
鐵傳甲道:“這裡風大,少爺莫要在此停留了。”
李尋歡仿佛沒有聽見似的,自顧自問道:“傳甲,你說,我該不該殺死她?”
鐵傳甲不假思索道:“當然該殺!她之前跟著卜霸的時候可沒少作過惡。”
李尋歡又道:“可就憑她一個人的三兩下三兩下功夫,便想著與我決鬥,隻是為了替情夫報仇。這難道不是有情有義的體現麼?”
鐵傳甲道:“像她這種惡人的所謂的情義,也是為罪惡而生的。有德之人才配講情義!”
李尋歡搖頭道:“不,即使是惡人的情義,也是情義,可即便如此,他們的罪過不會因此而抵消,應得的懲罰也不會因此而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