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為如此,他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對詩音犯下的錯,他要用自己的一生來懲罰自己。
他歎了口氣,將染血的飛刀拾起,就著積雪將它擦淨。
隨後,李尋歡用手指一點點地在雪地中刨了一個坑,將木雕深深地埋入地下。他原本白皙的手指在雪中凍得通紅,可他仿若渾然不覺,一刻不停地挖著。
直到一切皆辦好了,他才頹然起身。他看起來是如此精疲力竭,仿佛自己的生命也隨著木雕一並埋在雪中了。
春天自南向北,覆蓋著整個大地。邊關的桃花迎著春風張開了花瓣,放眼望去,一片嫣紅。
李尋歡在這裡停下了,可挽留他的不是繁花,而是酒。
酒雖不佳,隻是些薄酒,可畢竟還是酒,足以儘興,亦足以解憂。
人人都歡笑著,總角之年的孩童在桌椅之間奔跑嬉戲著,一對白發翁媼笑眯眯地在一旁看著,露出豁牙的嘴。
周圍的桃花開得極豔,可在人們的笑容中也不由地黯然失色了。
這個世界上似乎處處皆是幸福,而所有的悲苦都濃縮在了李尋歡憂鬱的麵龐上。
可他也不能不被這種歡樂的氣氛感染,他一麵喝著酒,一麵想著他們為何能夠如此快樂。
這些客人要麼是邊陲之地的百姓,要麼是出關經商的小商販,自古以來,他們總是不被看重的,關內的繁盛似乎從不屬於他們,而賦稅、徭役卻並無減免。
可他們依然有快樂的時候,這是誰也不能奪去的。
正如素來以苦寒著稱的關外並不隻有寒冬,也像中原各處一樣有著春、夏、秋。
他們就像關外的野草一般,抓住春的機遇而生,在短暫的夏天中恣意生長著,在秋日中靜靜凋零,至於漫長的冬天,就留著當作一切苦難的棺材吧!
遇春則生,曆春則喜,便足矣。
生命總是比人們想象的要堅韌得多,天地間的萬物皆是如此。
李尋歡將碗中的酒一飲而儘,任憑一陣陣的咳嗽幾乎將自己撕裂。他有些輕蔑地想道:儘管自己一定是個薄命的,可這病還遠遠沒有資格做他的敵人。
他痛苦,是因為他心中有情;正是因為有情,他在痛苦的同時也依然愛世人、守道義。
他愛世人,因此他喜歡看到他們的歡樂,他總是在人前藏起自己的悲哀,儘可能地讓他人快樂;他守道義,因此他會背負著沉重的責任活著,絕不會輕易死去。
生命總是比人們想象的要堅韌得多。
當十年後,李尋歡途徑夷人的村落時,他再一次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隻見夷人們圍著雪地中熊熊燃燒著的火堆,在薩滿口中古老的歌謠聲中,虔誠地向長生天禱告。他們就如同林中緊緊挨著的白楊一般健壯、挺拔。
他似乎被此情此景感動了,問鐵傳甲道:“傳甲,你說說,那些夷人與我們有什麼不同?”
鐵傳甲答道:“顯而易見,這些人尚未開化,比我們野蠻多了。”
李尋歡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道:“根源也許不在這裡,畢竟我們也可以說:他們的少年人的目光比我們那邊的少年更老成些,可他們的老年人的目光又比我們那邊的要單純些。”
稍微停了一會兒,他又道:“他們總是成群結隊,不必忍受孤獨的痛苦。而我們若是想要堅持自己的想法,便常常不得不與寂寞為伍。”
話到此處,他忍不住咳嗽起來。他咳得很厲害,肺部仿佛在烈火中燃燒一般。他的臉在窒息中漲得通紅,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用手帕捂住嘴。不多時,雪白的手帕瞬間被鮮血染紅了。
十年來,他的肺病更重了。
鐵傳甲本來正對著李尋歡那番莫名其妙的話冥思苦想,見他又咳嗽吐血了,心中瞬間一驚,便知他又用些古怪的道理來折磨自己了。
鐵傳甲急忙奪過李尋歡已經放到唇邊的酒瓶,道:“少爺,您彆再這麼折磨自己了!您沒事吧?”
可李尋歡隻是擺了擺手,卻繼續道:“可不管哪一個家族,唯有如此,方能永遠地延續下去。”
他閉上眼睛,仿佛看到李家先祖用剛勁有力的大字題寫著“耕讀傳家”的匾額,與此同時,江南的水村山郭之中,他的子孫們正在酒旗下談論著中了探花的兄長的舉家北遷都提議。
幾十年以來,李家後人在那邊安家讀書,考取功名,封官進爵,家族迅速興旺起來,卻又迅速地凋敝下去,父親一代竟隻有一人。
至於到了自己,他雖淡泊名利可並非胸無大誌,雖傲世妄榮可也無意做敗家子孫,可他的確既不能在官場中施展拳腳,又不能守住家產,隻得佯作癲狂不羈來應對萬變世事。
他自感愧對列祖列宗,因此他選擇了逃離;可如今他病情加重,自覺時日無多,卻又渴望著落葉歸根了。
人啊,為何總是如此矛盾?可也許正因為人們本就生活在許多矛盾之中,因此他們的生命總是受過千百次的錘煉,自然是堅韌不屈的。
他也許還能再活個十年,也許明天就會死去,可是這並不要緊,他素來像蔑視苟且偷生一般蔑視著死亡。
躊躇良久,他還是選擇開口道:“傳甲,帶我回關內去吧!”
馬車掉頭許久後,李尋歡掀開簾子望去:隻見天地之間,冷風如刀,萬裡飛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