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最後一個學期,開學不過幾天,黎見月就明顯感到學校的氛圍變得有些不同了。等到了大四,課程會減少許多,有人準備考研,有人準備實習,似乎分道揚鑣這個詞,變得越來越近。
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味。
黎見月抱著課本來到行政樓,這是她第一次踏進這個地方。有些冷清,有些嚴肅,黎見月放輕腳步尋找辦公室。
辦公室在一樓東邊,黎見月還沒走近就聽到不大的說話聲。辦公室裡顯然有客人在,她上前確認了一眼,準備悄悄退開,在門邊安靜等待。
誰知,裡頭老師眼尖,先一步看到了她,招呼:“黎見月是吧,進來。”
打起十二分精神,黎見月快步走進去,她沒敢多看,眼神定定的,隻落在正前方的辦公桌上。
“唐老師已經跟我說過了,你先把這兩張表填了,待會兒晚點再過來。”
“好的老師。”
接過東西,黎見月轉身準備離開,門口正巧有道身影走進來,她下意識抬頭,定在原地。
那是。
她聽到身後老師喊他,“周總。”
黎見月肯定,就是他。她的心忽然劇烈跳動起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位曾資助自己念完高中的,周先生。
她還想回頭再看一眼,突然意識到自己停留得好像有些太久了,急匆匆朝外頭走去。她走回到剛才停靠的牆邊,捂著胸口遏製心跳。
今天,無論如何,她要等他出來,當麵對他道謝。
半個小時過去,周先生仍舊沒有出來的跡象。等著一起吃午飯的昭歌也發來消息催促,“還沒好嗎?”
黎見月不知道該怎麼跟昭歌解釋,隻好找了個借口:“我不知道還要多久,你先去吃吧,不用等我了。”
發出去,昭歌卻沒有再回複了。
黎見月收起手機繼續等待,她安靜地站在牆邊,忽然又想起那一天來。
父親的離開,年邁的奶奶,家裡欠下的醫藥費,這些通通壓在16歲的黎見月身上。放棄學業成為板上釘釘的事,初中畢業這年暑假,她在鎮上唯一的工廠找到一份流水線工作。
工資不多,用來還債和養活奶奶和她自己,緊巴巴的,卻是她唯一的選擇。
她是在工廠工作半個月後,收到自己的中考成績。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鎮上唯一的高中,但這些似乎都已經與她無關。
期間,學校的老師來找過她幾次,在聽完她的解釋之後,老師們無一例外都沉默了。她們隻能帶著惋惜離開,不想眼睜睜看著黎見月的努力和天賦葬送在流水線上。
黎見月從小就能乾,沒幾天就適應了工廠的工作,也得到了主管的賞識。她認真、勤快,是工廠最喜歡的那種員工。
就在黎見月也認命於眼下的生活時,老師卻再一次出現,她直接拉著黎見月往外走,語氣中難掩喜悅:“見月,有救了有救了。有一位城裡的大老板要資助你上高中!”
黎見月瞪大了眼睛,兩分鐘後她被老師帶著,見到了她口中的這位大老板。
“見月,這是周先生,他聽說了你的情況之後,非常爽快地決定資助你。你可以上高中了!”
老師看起來比她本人還要興奮,她被拉著站在周先生麵前,拚命眨巴眼睛以緩解此刻的震驚與緊張。
這位周先生,對於黎見月和她的老師來說,是天降福星,是救命稻草。
老師見她久久沒有反應,忍不住上前推了推:“愣著乾嘛呀,快謝謝周先生啊。”
如夢初醒,黎見月突然鞠了一躬:“謝謝您,周先生。”
她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看到周先生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隻是略有不耐地掃了她一眼:“沒多少錢。”
無論在什麼時候回想起來,當時的畫麵都依舊清晰。而隨著年齡增長,周先生語氣中蘊含的高人一等的施舍,也在黎見月心中愈發清晰。
她沒有資格去質疑這份高傲,也不需要去質疑。她的心裡,有的隻是謝意。
沉浸在回憶中,等黎見月回過神,才發現那位周先生已經帶著人走出去兩米遠了。她愣了一下立刻小跑著跟上去。
周先生走路很快,正當黎見月決定再跑快一點追上去,卻發現他在行政樓門口停下,他的對麵,是久等自己不來直接找過來的昭歌。
她聽到周先生叫她:“小歌。”
昭歌朝黎見月的方向望了一眼,收回目光有些不耐地應了一聲:“嗯。”
看她急著就要走,周先生伸手拉住她,不滿:“現在跟爸爸多講兩句話的耐心都沒有了?”
轟的,黎見月腦海中有什麼東西炸裂開來。她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隻能看見昭歌的嘴巴一張一合地說著什麼。
周先生似乎意識到什麼,也順著昭歌的目光看過來。那兩張極為相似的臉,就這麼闖進黎見月的視線裡。
她想起來,昭歌改了媽媽的姓。
所以,這位周先生,是昭歌的父親。
黎見月站在原地,眼前多年前周先生的高傲和眼前的他忽然交疊在一起。她從未像此刻這樣希望。
希望自己當年並沒有接受他的資助。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和昭歌之間,並不止家境的差距,外界不看好的目光。
還有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這份自卑,正來源於昭歌的父親。
昭歌從未在黎見月臉上看到過這樣失魂落魄的表情,她顧不上再應付爸爸,擺了擺手跑進大樓。
黎見月在她靠近的瞬間渾身顫了一下,內心甚至隱隱生出一絲抗拒來。她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煞白。
“你怎麼了?”
黎見月緊咬著牙,不讓自己顫抖的聲線暴露出來。她隻是不停的搖頭,她看向大門的方向,看著周先生離開,眼裡的光碎了一地。
昭歌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麼,隻好上前把她擁入懷中,輕拍著背哄她。
在昭歌看不到的地方,黎見月無助地閉了閉眼睛。
她和昭歌之間的距離,好像又遠了一些。
黎見月發現,自己越來越擅長掩藏情緒。那天在行政樓裡的失控,她給了一個極其普通的理由。昭歌沒有追問,她也沒有讓自己再露出一絲破綻。
她們仍然像以前一樣,上課、吃飯、約會。
隻是多少個夜深人靜的晚上,黎見月開始失眠。她不停地想,想自己和昭歌之間的關係。
上一秒她還在說服自己,昭歌是昭歌,周先生的資助不應該成為她們關係的阻礙。
可下一秒,她壓抑在心底的小人全都衝出來,壓垮了她勉力支撐的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