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陸柒月也能幫著大夫分擔一些小病,雖然大夫從來都沒有讓陸柒月叫過自己師父,但陸柒月的所有行醫的本領,都是從齊大夫那裡學來的。
偶有一次大夫感染風寒,並發高溫,陸柒月從未想過大夫竟也會生病,一時之間手足無措,急得團團轉。
齊大夫聽後隻是笑他:“我也是人,怎麼可能會不生病呢。”
大夫越是雲淡風輕,陸柒月心中越是焦急,他扒著大夫的床邊,愣是不敢下手:“齊大夫,可是最近受冷感染的風寒?你、你快給自己開些藥,我去幫你煎……”
床上的人即便病得有些迷糊,卻仍然溫柔地對他笑:“傻孩子,醫者不自醫,這病…當由你來替我看才是。”
他抬起手,慢慢地撫摸著陸柒月的發頂。
“可、可是我不行啊,”少年抓住齊大夫的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之前是因為大夫你在我身邊,就算診錯了、診不出也都還有你在。現下隻我一人,萬一…萬一我診錯了怎麼辦?”
或許是因為少年的話太傻了吧,齊大夫笑了幾聲,卻被唾液給嗆到,猛地咳嗽:“咳咳、咳…”
“你看,先前那麼多的病患,都是你幫我看的。他們之中不乏疑難雜症,但你能診好。”齊大夫看著他,眼睛裡連光都是溫柔的,“不要害怕,平常心即可。”
陸柒月急了:“可是齊大夫與他們不同啊!我、我……”
尋常的牙尖嘴利到了此刻卻一點用都沒有,那句在舌頭底下壓了許久的話語,到了嘴邊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
陸柒月直搖頭,卻是換了一句說辭:“齊大夫,我不敢……”
齊大夫沒有說話。
放在陸柒月頭頂的溫暖的手,此刻就順著他的頭發漸漸向下,蹭過少年通紅的耳朵尖,輕輕撫過他的側臉。
素常溫柔的青年,此刻的眼神卻叫陸柒月看不懂。
他收回了手,也仰起頭來,不再看陸柒月。
“我與尋常人又有什麼不同呢。”齊大夫的聲音也被熱氣蒸得嘶啞,“都是肉裹著骨頭,一具普通人的身體罷了。”
“不要害怕,就當是平日裡的一次問診。”齊大夫將腕部袒露,放到陸柒月麵前,“阿月,你可以的,要相信自己。”
此時齊大夫白皙的臉龐已經被過高的體溫燒得通紅,陸柒月不敢再推脫,深吸一口氣將手指搭在了齊大夫的脈搏上。
齊大夫相信他。
他真的可以…相信自己嗎?
陸柒月安靜而認真地感受著齊大夫的脈象,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床上的那個人,也在安靜而認真地看著他。
齊大夫說的沒錯,比起曾經他診斷過的眾多病人,他很輕鬆地就判斷出來大夫的症結究竟在何處。
他握住齊大夫的手塞回被下,匆忙道:“正是因著涼而生的風寒,待我去幫你煎藥來,你喝下後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青年的手因為發燒而變得很熱,而陸柒月因為先天不足氣血同樣也不夠,手腳時常冰涼。
燒得有些迷糊的齊大夫“嗯”了一聲,下意識地握住了他的手,惹得陸柒月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不過很快,齊大夫就鬆開了。
心臟鳴如擂鼓,咚、咚、咚、咚。
簡直快要從陸柒月的嗓子眼兒裡麵跳出來了。
“我、我去幫你抓藥。”
少年逃也似地快步走到門外,他靠在門上,無論怎樣深呼吸都無法讓胸腔之下的小玩意兒暫緩跳動。
陸柒月端詳了許久剛才被齊大夫握住的那隻手,實在是覺得不能再想,便用另一隻手背飛快地貼了貼自己的臉頰降溫,隨後快步去藥房抓藥了。
少年時代,總是會有一些幻想。
陸柒月知道自己的過往非常不堪——儘管這並不是他自己能夠選擇的,但他終究生來就是下等。
他並不奢求自己的心意能夠傳遞給齊大夫,他想,隻要能一直陪伴在齊大夫的身邊,作為他的助力,這一輩子就已經心滿意足。
齊大夫曾說過他不娶妻,陸柒月想過了,等他們變成兩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就找一處山水秀麗的地方隱居。
到時若是真有人聽說了他們的事專程前來拜訪治病,那就再積德行善,反正齊大夫就是這樣心軟的人。
想著想著,時常就會笑起來。
所幸齊大夫隻是小病,身體很快就恢複了。自那之後陸柒月也是拚命地向齊大夫學習行醫之術,他生怕自己能力不足,一旦之後齊大夫要是再出現什麼症狀,他怕自己束手無策。
…
在那之後的第二年,兗州發生了水患。
連日的暴雨讓河流的水位上漲,不斷衝擊衝毀了河流的堤壩,良田被淹,無數百姓死亡,有更多的人流離失所。
所謂哀鴻遍野,不過如此。
而那個時候,陸柒月正和齊大夫在兗州小鳳鎮行醫。
那一日,他正與齊大夫在外看診,一名婦人抱著啼哭不止的孩童焦急地詢問齊大夫治療之法。陸柒月素來不喜孩童,便遠遠地到石階上整理著藥箱,偶爾向那邊看上一眼。
歲月靜好。
可,就在這時,他聽見遠方傳來男人驚恐的叫喊,陸柒月抬頭,不到片刻的時間,快要有一人高的洪水便從東邊方向湧來,一眨眼的功夫就淹沒了整片的房屋。
“?!”
也是這刹那間的功夫,他眼睜睜地看著齊大夫和那婦女小兒被洪水卷走。
陸柒月渾身的血液瞬間變冷了。
“齊大夫!!齊銘!!”
陸柒月瘋了一樣地跳入水中,這洪水冰冷刺骨,恍然讓他想起了那一天花街的雪夜。
可是陸柒月忘記了,他忘記了他也不會水,在浮沉的視線裡,他眼睜睜地看著齊大夫被衝到更遠的地方。
“齊……”
他張嘴,肮臟的水卻一股腦兒地灌進他口中,陸柒月在洪水中撲騰著,他伸長了手臂,半天才撈到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柱子,勉強爬了上去。
刹那間,狂風、驟雨、電閃雷鳴,根本就不像是尋常的天氣。
隻一瞬間,風雲變幻。先前明媚的陽光早已不見,幸福的泡沫隻需要彈指就會破滅。
豆大的雨滴瘋狂地拍在陸柒月的臉上,他用儘全身力量去呼喊,直到最後嗓子裡都出了血,聲音也變得嘶啞。
胸口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淤堵著,陸柒月低著頭,哇地一聲吐出來一大口血。
陸柒月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麼辦,他的視線裡再也看不到齊大夫的身影,他隻能抱著那根浮木,隨著湍急的洪水飄蕩著。
起初的一天尚有力氣,還能喚出齊大夫的名字,可到後麵幾天,饑餓和困倦就席卷了他。
陸柒月不知道自己隨著水流飄到了哪裡,他隻是依靠著求生的本能,還有要找到齊大夫的那顆心才強撐著。
但,人總有撐不下去的那一刻。在身體和精神都已經到達極限時,陸柒月再也承受不住,從那根浮木上滑了下去。
還是一雙溫暖的手撐住了他。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陸柒月想。
我終於,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