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生忽然半跪下來，雙手抓住常念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四目相對之時，常念的眼眶紅了。

他不想看到裴若生因為自己而這樣生氣，尤其那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什麼肮臟的東西。

“你睜眼好好看看，你殺了多少人，害了多少生民！你就一點兒都不感到慚愧和後悔麼！你太讓我失望了！”

“師尊，咳，咳咳……”

裴若生對眼前之人的莫名激動並不在意，他鬆手起身，隨即抽出佩劍指著常念的胸口，看著周圍的人群朗聲道：

“從今天起，常念不再是我門下弟子，此生不得再踏入暮雲峰半步！剩下的，聽憑諸位發落，裴某絕不乾涉。”

話音一落，裴若生抬腿就走，連看都不看常念一眼。

即便身上痛得厲害，常念還是忍不住用儘全身力氣支撐起來，朝那決絕的背影爬了幾步。

“師尊……”

即便知道那是假的，即便知道裴若生絕不會是那個樣子，常念卻依舊難以抑製自己的難過。

很快，秦山派的人就立刻動起手來，將他拖拽起來用力捆綁，而眼前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卻一步不停。

不知為何，常念竟看得清那人後頸處垂下的短短的念珠，此時正因為他的腳步太快而一下下地起伏著。

像是一條掙紮的遊魚。

那一瞬間，常念心底忽然產生了片刻的懷疑。

——難不成，前世今生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難不成今生極力重塑的記憶都隻是南柯一夢，過眼雲煙？

常念從未像此刻般如此期盼耳邊響起那個鬼魅的聲音，無論說些什麼都行，就算是鼓動他殺人，甚至是要他去殺了暮雲峰上的所有人都行！

隻要一句，甚至隻要一個字，他就能從眼前的一磚一瓦中脫離開去，放任周圍的人將他捆綁起來，隨便打殺。

可若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呢？

常念的眼前模糊混亂，心臟仿佛被凍住了一般，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跳動。

“師尊……”

常念有些看不清了，隻隱約察覺到人群中忽然亮起的一個豁口，而那道身影，則一步步沒入了那光亮之中。

“師尊！”

在那身影消失的瞬間，他突然醒頓一般奮力掙紮起來。他想往那個方向追，可是身邊的兩個人也不是等閒之輩，一腳將他踹地跪了下去。

常念有些分不清了，他隻是一個勁兒盯著那個方向看。他隻知道，隻要裴若生消失，就再不可能回來了。

他絕望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最後一絲痕跡，可豁口很快閉合，留給他的隻剩下一片黑壓壓的人群。

“師尊你看看我呀！！”

他用力嘶吼著，鼻腔和嘴裡都是一股惡心的血味兒。

身邊的人用力把他綁得結結實實，叫他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他的臉也被用力按在地上，令他一點念想也沒了。

他終於慌了，連自己剛才的篤定都仿佛成了個笑話。

——師尊不要我了……

——師尊不要我了！

“師尊，徒兒錯了。”

此時的常念像一塊案板上的魚肉，任人搬弄宰割而無還手之力。

洶湧的眼淚從他眼眶中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前的世界再次模糊成了一片。

“徒兒不該被心魔蠱惑犯下殺孽，可這些都由我一人承擔！隻求您看我一眼啊……”

-

當裴若生正抱著莫名陷入昏沉的常念心急如焚之際，懷中人囁嚅的話語令他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他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擔憂。

常念緊閉的雙眼湧出淚來，正順著他的臉頰不住地滑落。

可他究竟遇上了怎樣可怖的幻境，裴若生此時卻沒了心力去理會。

剛才自己正在道上邊走邊思索下一步的出路，忽然聽到有微弱的聲音正喚著自己的名字。

他回身去找，卻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常念。隻見常念整個人在不住地顫抖著，嘴裡喃喃說著什麼，卻怎麼都喚不醒。

他嚇壞了，以為常念心魔發作，正疑慮要不要用池儘溪的法子入夢治療時，就聽到了常念口中的那句話。

“犯下，殺孽……”

裴若生艱難重複著，雙手已經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常念，腦海中仿佛有什麼轟然潰塌，心臟也跟著急速跳動起來。

儘管此時的常念看起來十分脆弱，可裴若生隻覺得害怕，他不明白常念剛才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是他夢到了前世的記憶？

想到這裡，裴若生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對，或許是心魔激發了他前世的記憶，對……可是，若真如此，他又夢到了多少？”

就在裴若生恍惚之際，常念忽然睜開了雙眼，積蓄的眼淚如釋重負般垂落，讓常念看起來十分惹人心疼。

他甫一看清裴若生的麵容，就死命拽住他的衣袖不撒手，一個勁兒地嗚咽著，如同一隻垂死的小獸。

“師尊？！師尊彆走！你不要丟下我！”

麵對此情此景，裴若生卻僵硬。

他下意識去拭淚的手停在半空，忽然問道：“你說的犯下殺孽是什麼意思。”

隻見懷中的常念眼神一頓，接著口舌慌亂道：“師尊，我隻是想你看我一眼！我不是故意害你自戕！！”

刹那間，裴若生如遭雷擊，整個人都變得昏昏沉沉的。

他甚至覺得，陷入幻覺的並非常念，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