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才從人群中溜走的攤主腳步一轉停在了隔了幾堵牆的小巷深處,剛鬆了口氣打開包裹打算再換身行頭繼續去講故事,卻聽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沒想到,你還有這份本事。”
雲寄雪轉身看去,發現是熟悉的一襲青衣,還戴著頂帷帽。她長籲出一口氣,脫下攤主的裝扮瞪著來人:“我的好阿姊,不帶這麼嚇唬人的!”
景檸笑盈盈地走到她身邊:“辛苦了。”
自回門那天起,景檸就有些奇怪。從雲母對她的寵溺愛護、雲寄雪在她麵前撒嬌耍小性子來看,雲予鳶在雲府也應當是頗受重視的。
可初醒那日,她從王府聽來的消息、結合院中丫鬟們的態度,卻與此截然相反。依照王爺與雲府的關係,即便雲予鳶在王府再不受寵、王府的家丁們再如何拜高踩低,也斷不至於爬到了她的頭上去作威作福。
前幾天在馬車上,雲寄雪主動開口致歉,倒是為她解了這個困惑。那日雲寄雪告訴了她許多的往事,自然也包括雲予鳶與洛嶼的婚事。
確如王府上嘴碎的家丁們所言,她的確是替嫁進的王府,也的確是雲父接回來的“野丫頭”,不過不是從鄉村田野間,而是從深山避世的道觀中——正是在西坪名氣非常的落月觀。
雲予鳶的確是雲府頗為受寵的姑娘,居嫡居長,隻可惜還未足月便因意外早產。自幼體弱多病,嬰孩時期常常發熱抽搐,但幸好命硬挺了過來,待到四五歲時又開始湯藥不離口,暖爐不離手。焦頭爛額之際,恰巧落月觀的掌門人,從洛安城路過暫住在了雲府上,醫好了她。
可沒過多久,她又發起了急症,周圍的醫館看遍了也沒能醫好。最終雲父雲母抱著她又求到了掌門裡。掌門直言她早年不順,十九歲是會是道坎兒,若是過了這個坎兒,往後必將富貴順遂;而如果過不了,也是命數。雲父雲母聞言大驚,苦苦哀求,最終掌門將她收做了掛名弟子,允她在此修行至命劫之期後。
然而在劫難降臨前仍有大半旬時,雲府派人將雲予鳶接了回來。雲寄雪雖沒有和阿姊共處的回憶,但日日聽雲母的念叨,再加上身邊一直有個相看兩相厭的弟弟,對自己未曾謀麵的長姊頗為期待,見了麵也並未有生疏感。那一個月裡,雲寄雪認定了,阿姊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知己。
但到後來,雲父不知和王爺有了什麼交情,王爺常常登門拜訪,更甚至請了媒婆同行。而雲父竟也應允了下來,緊鑼密鼓地開始為自家女兒籌措起了婚事。因雲予鳶隻是回府探親,並未落俗,於是雲父雲母也不曾將她雲府女兒的身份公之於眾。所以全洛安城都知道,要嫁給王爺的是雲寄雪。
許是看出了雲寄雪不樂意嫁,她的好阿姊竟瞞著父母,從已經啟程要返回落月觀的馬車上跳了下來,回到了雲府上。又不知和王爺說了什麼,最終嫁進王府的成了雲予鳶。
雲寄雪對此事一直心存愧疚,即便阿姊親口說她在王府過得很好,她心中仍像是有根刺一樣,是不是要出來戳她一下。
雲寄雪栽倒在景檸身上哭著,景檸心中則有些茫然。若她日子算得沒錯,她初醒那日,正是雲予鳶的掌門師父為她算出的應劫之日。她竟然是雲予鳶的劫難嗎?
雲予鳶托夢要自己去替她為父母為小弟小妹解難,但倘若自己將她取而代之便是她家人的劫難呢?
懷著這般複雜的心緒,夜晚入住驛站後,景檸打開了包裹,將那封夾藏在嫁妝箱裡,雲父寫給雲予鳶的信拆了開。
回門前景檸匆匆看到了開頭。待回了屋,有閒暇時,景檸才注意到信封中的字條“吾女鳶兒親啟”。僅僅六個字便止住了景檸想要看下去的衝動。
如今,景檸不想再等了,將信件抽出方才看到,內裡信紙上,字跡不止一種。
雲父的字跡蒼勁有力,短短數語卻告知了景檸,她與王爺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婚約後另有目的。
另一疊紙的字跡,則更為清秀飄逸,言說她犯了宗門大忌。門規有言,“一不占同門,二不算己身,三莫窺國事”。雲予鳶的一卦將這三條禁規儘數觸犯,恕無可恕,隻得讓她暫且歸鄉,行夠善事再提回程。
信中還有一枚掛墜,應當是落月觀的信物,已串在了紅繩上。
景檸帶著不解與謎團入眠,第二日卻遇上了讓她更為頭疼的事——盤纏丟光了。
此處距西坪尚有兩三日的行程,車廂中旁的物件沒少,現銀與乾糧卻是不知所蹤。許是怕丟了府上的臉,他們未曾報官,隻是遣了一侍衛快馬加鞭拿著銀票到錢莊上兌些出來。
到了中午,留在驛站的幾人饑腸轆轆口袋空空,隻能眼巴巴瞅著旁人桌上香噴噴的飯食。景檸無奈換了身行頭,憶著書中學來的話語做起了江湖騙子——擺攤算命。
這卦攤不僅是給旁人看,來換點盤纏;更是給身邊這些王爺的“眼線”看的。
景檸當然不信,能有蟊賊從驛站和這些侍衛們嚴防死守下,留不下一絲痕跡地將現銀儘數帶走,那得是多麼手眼通天的蟊賊。但如果是他們“監守自盜”也就不奇怪了。
在雲寄雪那番話和信封裡幾張信紙在前,景檸愈發確信,這是侍衛們得了王爺授意做出的局。其目的自然是試探,她到底還是不是雲予鳶。
權衡再三,景檸還是在露一手與藏拙之間選擇了前者。
此處暫住與歇腳的人不少,但大多是行腳商與外鄉旅人,自然是認不出景檸那個王妃身份的。
再者,他們歇腳時無聊,能開個賭局賭盤中花生的粒數討個熱鬨,自然願意丟點小錢問些無關痛癢的事聽個樂嗬,出門在外,哪位商客不願討個吉利呢?
最為關鍵的則是,此處人流動性極大,景檸他們原定也隻是在此處落腳一天。無論她算得準是不準,都是走後無對賬的。
雲寄雪聽了她的打算也是興奮非常。片刻後就告訴她,已在驛站不遠處,那間草棚下的茶水攤裡專門用簾子為她隔出來了一小間當卦攤。
茶水攤的攤主極懂和氣生財,見雲寄雪衣著不凡,也不曾刁難,爽快地答應了。
雖說已經做好了一些設想,但等真正落座時,景檸仍然有種試圖溜之大吉的衝動。
即便隔著一層木牆,車輪碾過碎石路聲、馬匹嘶鳴聲、雞鳴鴨嘎聲仍然清晰入耳,鬨鬨哄哄從不停歇。
景檸和求卦者問卦答卦時都要扯著嗓子才能勉強能聽清對方所說。
“您一看就是做貴人生意的。四水聚財,往後鋪子裡擺上四杯水,常喝常續。”
“夜夢不斷,食不下咽?恐是陰氣入體。不不不,無需添置什麼擺件。南屬火,多坐於屋門南方,吐陰泄陽,多嘮嘮家常即可。”
“心神不寧,總有白影掠過?明日進洛安城時,自城東口入,左轉七步向再西行百步,即可遇見貴人替您消去此災。”
雲寄雪在旁聽得嘖嘖稱奇,景檸心裡卻少不得捏著一把汗。本著少說少錯的念頭,她定了個一卦十文錢,隻可卜十卦的規矩。
百文錢入賬,景檸收起唬人的羅盤等物起身,攤主上前一步:“道長留步,不知道長可否為在下卜上一卦?”
像是怕景檸以規矩不可破為由拒絕,攤主又連忙補了一句:“在下求的是道長分文不取的一卦。”
不愧是見慣了世麵的生意人,故意曲解有一手的。景檸笑了笑:“自然是可以的,占了您的攤位,這便算作租金了。但您店中掛飾不少,想來也是有高人指點過的。貧道萬不敢班門弄斧。擅自指點,怕也是對那位高人的不尊不敬。不過,貧道倒是聽聞過一秘方。若您不嫌棄,倒是可以試上一試,讓這茶攤更熱鬨些。”
開什麼玩笑,這位攤主可是長年累月駐紮在此,自己若隻說些場麵話怕是糊弄不過去;萬一算得準了,他也是真能尋摸到王府裡,說不準消息走漏出去,自己怕是永無寧日了。
攤主爽快一笑,作出洗耳恭聽狀:“啊哈哈,道長好眼力。不知道長可有何秘聞能助這茶水攤更為興旺呢?”
景檸端出一副高深狀,將攤主請到草棚後的空地上,尋塊黑布將雙眼蒙好。自己則靠在旁邊大樹的陰影下,將洛嶼那個“醉仙釀”的傳說娓娓道來。
末了,景檸看向雲寄雪:“去將醉仙釀取來罷。”雲寄雪會意,輕手輕腳從店中茶壺中倒了一杯清水,端到了攤主麵前。
豔陽烈日下,攤主站了一會兒額上已冒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待雲寄雪將水杯捧來,一口氣喝了個乾乾淨淨,抹了把嘴道:“清甜甘冽,好。”
“如此,您可嘗到了醉仙釀的滋味?”景檸微笑著望向攤主。
攤主將黑布一扯,看到手中茶杯便什麼都明白了。他不由得失笑:“道長,您怎麼也會這種把戲了。”
景檸不答話,仍然看著他輕笑。
攤主一拍腦門,瞬時頓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大旱之後,忽逢雨露,自然比得上任何瓊漿玉露。謝道長指點了。”
很好,很上道。講了半天故事也有些口渴的景檸自然而然地回屋內斟出杯茶水,入口前還不忘讚許地向攤主點了點頭:“若是怕點了醉仙釀的客人嘗不出其中滋味,您便讓他蒙著雙眼,抱著樹走幾圈便是。”
如此,景檸帶著夠一行人吃上一頓飽飯的銅板與攤主欽佩的眼神起身返程。
雲寄雪則如同懷春少女般熱情地盯著景檸吹捧,吹捧到絞儘腦汁挖讚美之詞時,突然從腦海中挖出了一個致命問題問道:“阿姊,你讓他們到洛安城找的鋪子,似乎不是醫館便是書院啊?”
“心亂,則病隨其後。修身養性、心正心安、尋醫問診都能得平和寧靜,福壽綿長。”景檸邊走邊解釋著,臉上的浩然正氣險些將她自己也騙過了。
兩人進門時,正巧撞見了兌換現銀歸來的那名侍衛。回來的時機過於趕巧,景檸暗想,很難說不是因王爺試探出了結果,特意允他將“贓銀”帶回的。
不過這卻讓景檸鬆了口氣,想來王爺已得出了讓他滿意的結果,往後的幾日行程應當能安穩度過了。
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第二日,他們的盤纏雖然沒丟,但馬倒是病倒了數匹。買馬換馬,盤纏用了大半出去,隻能由景檸再次擺攤,以籌飯錢。
就這樣,一行人由景檸養著到了西坪,還留下了一段“官道驛站裡住著位神出鬼沒活的神仙”之傳言。
西坪李氏在本地名望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找尋能人異士的榜貼在各個顯眼的街口都有張貼,進城路上也有不少人在談論此事。
本可以拿著玉墜直接上門拜訪的景檸卻要眾人找了個客棧住下。平日裡她就在城中轉悠,有時在正對熱鬨市井的茶樓飯館能坐上一天。
雲寄雪當她是擔憂主動上門拜訪會叫人看輕了去——這種事她行走江湖見的多了,當真有本事的人,裝也要裝出副恃才傲物的模樣,待價而沽,等人來請。
毛遂自薦的八成都會被當成騙子給亂棍打出,心善的主人家或許不會做的這樣絕,但在人家府上也得不到什麼重視。
自以為摸透了長姊心思的雲寄雪當即決定為姐分憂,日日混跡街頭散布消息。
李府廣請各路能人異士來為小孫子驅邪辟災是真,榜還在城裡貼著呢;而落月觀弟子下山也是真,銘牌也在景檸腰上掛著,虎皮大旗就在眼前插著,不扯就是暴殄天物。
卻不想這日讓景檸逮個正著,幸好長姊沒有怪罪,甚至還道了聲謝。雲寄雪心中正美滋滋呢,那頭無人看顧的毛驢車卻出了問題。
毛驢不知被什麼驚到了,竟撒腿瘋跑了起來,雲寄雪見事不妙,衣服還未來得及換好便縱身飛出,追著毛驢而去。
待景檸追過去,已是人仰馬驢翻的場麵。不幸中的萬幸,無人因此受傷。景檸向被毛驢掀了攤的商販留下住處,好方便他們去索賠後,忙跑過去將雲寄雪扶了起來。
雲寄雪爬起來時嘴裡還有一撮驢毛,正呸呸呸地吐著。看見景檸卻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飛揚,相反卻是低頭避開與景檸目光相接,嘴裡還在小聲地嘟囔著什麼。
很快景檸就知道雲寄雪這是怎麼了。
原本圍在她們身後瞧熱鬨的人群突然分出了一道豁口。
明明天色尚早,卻有兩排提著燈籠的家丁們從外圍走了進來,齊齊立成了兩排人牆,將中間留出條敞亮大道來,而路的儘頭正是她們。
燈籠上正印著“李府”兩字。管事兒打扮的中年男人在家丁們站定後緩緩踱步到了景檸麵前,恭敬道:“原來是落月觀的道長,在下是李府的王管事,不知您可願賞臉,移步到府上一敘?”
這是雲寄雪才緩緩抬起了手,手中攥著的正是從追趕毛驢時從牆麵撕下的李府尋人榜。
從毛驢發狂到被雲寄雪馴服不過半柱香的時候,李府的人得到消息的速度也是夠快的。或者說,這次毛驢鬨事便是他們知道自己落月觀弟子身份後故意算計出來的呢?
“沒事就好,”景檸心思百轉,麵上卻是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雲寄雪的手臂以示安撫,隨即轉向中年男人點了點頭:“盛情難卻,隻是不知……”
景檸猶豫著向遭了驢災的小販們那處偏了偏頭,意思很是明白——這善後沒做完,我很難跟你們走啊。
王管事聞言笑了笑,偏頭向身後人使了個眼色,立時有幾位家丁走出人群,向商販們賠償。
未等景檸再開口說什麼,王管事恭恭敬敬地向前又走近了兩步:“道長,請。”
“煩勞王管事了。”景檸點點頭權作回禮,向前邁了幾步,身後就圍上了提著燈籠的家丁。
呦嗬,押解護送陣?景檸一眼瞧出,這是那冊無名書上寫的,用來押送非“常人”的陣法。
這是生怕她們跑了,景檸起了些興致,轉身打算讓雲寄雪試上一試,能不能破了這些有些功夫傍身的人身陣。
可惜沒等開口,王管事就轉過了身來,從家丁手中接過了一盞燈籠,討好道:“天黑路滑,叫這些人將燈籠打亮點,清楚些。”
伸手不打笑臉人,景檸頗為失落地收了起看戲的念頭,道了聲謝。
李府上下嘴都甚是嚴實,一路上說是死氣沉沉也不為過。景檸瞧著不像請自己去做賓客赴宴,活像是等著吃自己的席。
雲寄雪許是出於給景檸添了麻煩的愧疚,直到管家說臨近李府,才問出個石破天驚的問題:“阿姊,他們怎麼知道你是落月觀弟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