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很久沒有人敲過這個院子的門了。
我在這個院子裡住了一百年,前五十年活著,後五十年隻是一具寄居於此的孤魂。
第一次見到這個院子時,我不過及笄之年,那是一個九月深秋的黃昏,我上山遊玩迷失了方向,走了很久才走到這座當時還隻是一座寺廟的院子。可也就是那一次看見這個院子,進了院子的門,我就再也不想離開了。
確切的說,是因為看到那個廟裡的那個和尚,就再也不想離開了。
彼時,我叩開寺院的門,那和尚正在園中掃著落了滿地金黃的銀杏葉。傍晚昏黃的光暈中,他僧衣單薄,寧靜自處,雖身處塵世,卻又仿佛離塵世很遠。
轉頭見我站立門口,他輕聲詢問“施主,可有事?”
我答“無事,就是想看你。”
他麵色平靜如水,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東廂可供施主歇腳,廚房還有素食,施主若有需要,還請自便。方丈雲遊不在,本廟隻有貧僧一人,不便之處還請施主見諒。”說罷轉身離去。
他既如此說了,我就果真在廟裡住下,而且一住下來便沒要走的意思。
每日裡他敲鐘、念經、掃地,我便看他敲鐘、念經、掃地,而且還每日做了飯煮了茶給他送去,他會吃我做的飯菜,會喝我煮的茶,隻是從第一日後,他再未同我說過一句話,更未正眼看過我。
隻是自顧自地誦著冗長的經書,自顧自地掃著地上落得厚厚的銀杏葉,自顧自地挑水澆果蔬。
終有一日,我病倒了,連起床煮茶的力氣都沒有。他或許不忍,踏進了東廂的門,一雙眸子清淺如水,將一碗苦藥放在案上。
我看了眼冒著熱氣的黑乎乎的藥,又看向他,問“和尚,不是說你們出家人六根清淨嗎?這藥又算什麼?”
“出家人慈悲為懷,施主何苦難為自己。”他還是雙手合十,目光悠悠看向前方,我一直試圖從他眼睛裡看出些什麼,但總也看不出什麼。
我歎了口氣,說“和尚,你放心,我不會再苦了自己。但我起碼得知道你叫什麼吧。”
“貧僧,法號會智。”說完他就轉身離開。
我想他就是入了定的木頭,捂不熱的冰,心灰意冷之際欲打算離開,沒想到他卻不再無視我。
他掃地時許我跟著灑水,他誦經時許我在殿中看著,他抄經時許我一旁磨墨,他澆花時許我摘花插髻……
當初所想韶華不負,來日方長,他終會知我情誼,許我傾心,或許果真實現。
可是一日在他抄經時,我看著他寫的經文,問他“會智,書中有佛,畫中有佛,口中有佛,廟中也有佛,那佛究竟在何處?”
他答“心中有佛,故處處有佛。”
我又問“那我呢?我在哪?也在心中嗎?”
他不再回答。
他不回答,我自然也就懂了——處處都無我。
後來方丈雲遊歸來,要治他破了色戒之罪,我大驚,跪在地上向方丈叩頭“方丈,是我春心萌動引誘會智法師,可是法師一心向佛,恪守佛門清規,並未作出半點出格之事。”
方丈怒不可遏,從會智房中拿出一疊紙箋直直向他扔去,痛心喝道“你極具慧根,為師想你該早看破紅塵,豈料你竟妄動凡心!自毀修行!”
我撿起那散落一地的紙箋,竟然全都是我的畫像,煮茶的,做飯的,磨墨的,發呆的,摘花的……
淚,一滴一滴落下,砸在畫像上,暈濕了筆跡,原來——他不是不看我,而是不看,處處都有我。
我看向會智,他跪在莊嚴佛像前,神色淒然,一言不發,就像院中孤獨古老的銀杏樹。
方丈見他沉默,終也壓下怒氣說:“即使如此,為師也不忍逐你出山門。如今山下戰亂不斷,你就下山超度冤魂吧,度完九百九十九個魂靈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