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絕望
又來了。
滾滾塵沙擦過臉頰留下細小傷口,我輕輕觸碰淌下的粘稠血液疲憊地閉合雙目。
為什麼還沒有死呢。
為什麼活著的是我呢。
為什麼……死不掉呢?
頹然地環住雙腿坐在白沙之上,我望著不遠處畏畏縮縮卻又用貪婪目光朝這邊看的亞卡丘斯突然笑起來。
過來,不知姓名的亞卡丘斯。
我張開嘴,虛弱悲痛的語調在空中彌散。
想吃掉我嗎,亞卡丘斯?
那就過來,到我的身旁來。
被欲望控製的亞卡丘斯醜陋的骨質嘴巴流下口水,它滿腦子都是對進化的渴望,在我的無聲催促下撲向我準備大快朵頤。
我沒由來得感到些許厭煩。
嘩啦。
身形嬌小的亞卡丘斯在空中化為白沙落到地麵,與虛夜宮無儘的沙海融為一體。
或許虛夜宮的沙海本就是由虛的骸骨構成的,所有虛都在踩著彆人的屍骸拚命生存、進化、挑戰。
……隻除了我。
為什麼我的“自我”永遠存在呢。
被吞噬的是我、被融合的是我——
最後“活下來”的,也是我。
好想解脫。我張開嘴,艱難地呼吸著。
純白色的骨爪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頸,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仿佛蒙上層灰霧般看不真切。因窒息而產生的黑暗讓我看見了希望,我幾乎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能通過這麼簡單的方式換來追逐已久的死亡——
然而下一秒我絕望地發現自己不再需要“呼吸”。這副軀體再度適應了新的“死亡”,窒息已不再讓它畏懼。
又來了。我咬緊牙關,狠狠一拳錘向地麵。
飛濺而起的砂石劃過臉頰,明明比之前的風沙更加銳利卻沒留下一絲痕跡。我側臥在地上蜷縮起身體,倍加痛苦地明白軀體悄然適應了“傷害”,這身鋼皮再不會害怕任何物理攻擊。
好想死。
為什麼死不了。
為什麼隻有我死不掉。
好痛苦……
意識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消散……
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就好了。
“喂。”
我睜開雙眼,反射冰冷寒光的利齒毫不猶豫地朝我脖頸襲來。
“你的性命,就由我收下了——”
***
葛力姆喬大概是我見過的亞卡丘斯裡體型最小的。
動作敏捷的豹王脾氣十分暴躁,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我麵前躍躍欲試地攻擊我。
為什麼?我任由他咬住我喉嚨,輕聲問。
哈?哪有那麼多理由——打倒你、吃了你,然後進化——嘖,像你這種家夥都能是瓦史托德真讓人無語。
突襲又一回以失敗告終的豹王不滿地甩著尾巴離開。我坐在荒涼的白沙上目送他背影,有意識以來第一次產生“我要變強、變得像個瓦史托德”的想法。
可那有什麼意義嗎?
沒有,沒有意義。
那些吞吃我的虛——小虛、基力安、亞卡丘斯——都是為了填補虛無的空洞而進化,爭鬥、廝殺、進化是這具糅合而成的軀體的本能。
可於我而言卻猶如每時每刻都在悄然折磨人身心的慢性毒藥般痛苦。
“我想死”——我所追尋的從來都隻有死亡。死不掉的軀體就像是神明降下的懲罰,是對我逃避現實的詛咒。無論多少次懷著滿心歡喜坦然迎接死亡,我都隻能收獲最為殘酷的結果。
死不掉的。
我喃喃。
我是不死的。
我閉上眼。
這是我的宿命。
我頹然地想。
無儘的白色沙海被冰冷刺骨的颶風掀起,我抬手擋住襲向眼球的沙粒,望向正朝我走來的靈壓極強的虛。
被孤獨包裹的瓦史托德滿臉麻木地行走著。潛藏在角落裡躍躍欲試的亞卡丘斯看著對方毫無防備的模樣,邊喊著“你的性命就由我收下”,邊從巨石跳下——
然後毫無意外地變成一抔白沙。
你不逃嗎?
人型的瓦史托德停下腳步看著我。
扛不住我的靈壓就會像它一樣死去。
人型的瓦史托德聲音再度響起。
那再好不過了。
我笑著回答道。
他盯著我眉頭緊皺良久,突然丟下句“奇怪的家夥”,撓著頭發準備繞道而行。
我卻不想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
他的靈壓與我而言是劇毒。無孔不入的細針刺進我的軀體,灼燒我的皮膚,疼痛讓我忍不住哀鳴出聲。呼吸愈發艱難,周邊的空氣在強壓下被抽空,我艱難地蜷縮起身體等待死亡降臨。
……可掌管死亡的神明仍然不願眷顧我。
於是無需呼吸的軀體漸漸變得輕盈,我模仿著那些劫後餘生的人們大口喘氣的模樣,試圖從中獲得什麼。布滿傷痕的皮膚化為碎屑,隨著我起身的動作從軀體表麵掉落,展露出底下光滑無痕的鋼皮。
人型的瓦史托德呆滯地看著我。
我亦絕望地看著他。
這是……你的能力嗎?
他遲疑地問。
不。
這是神明賜予的詛咒。
我低聲回答。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可或許是因為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超出他對“虛”的理解,可憐的瓦史托德最終失去了言語能力,滿肚子疑問化成一句簡短的話語——
“那要跟我一起走嗎?”
我聽見他說。
“沒有幾個同類能接近我……我正在尋找辦法解決。”
人型的瓦史托德苦笑,神色寂寥。
我本想拒絕他、我應該拒絕他,再度免疫新死亡方式後,這個瓦史托德於我而言已經沒有任何價值。
可或許是因為籠罩著他的孤獨太過熟悉,就好像那永恒伴我左右的絕望般怎麼都甩不掉,我竟然不自覺搭上他的手,恍惚地與那雙灰藍色的眼瞳對視。
好。
我聽見自己乾澀而嘶啞的聲音回答道。
“柯雅泰·史塔克——我的名字。”
人型的瓦史托德——柯雅泰·史塔克滿懷期待地看著我。
避開他的視線,我莫名感到窘迫。
……名字。
我的名字是什麼?
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一直追逐死亡的我根本不要那種東西。
垂眸盯著地上的白沙,我緩慢地吐出生澀的音節。
“……我沒有名字。”
***
柯雅泰·史塔克對於其他虛而言或許是一個合格的同伴,可對我來說並非如此。
這是在我眼前死去的第52301隻亞卡丘斯——它醜陋而愚蠢,碩大的骨質麵具鑲嵌在布滿尖銳口器的嘴巴上,即便死去也在用無形的聲音嘲笑、諷刺著不被死亡眷顧的我。
為什麼?我忍不住發問。
為什麼活下來的又是我?
柯雅泰·史塔克用那雙灰藍色的眼瞳沉默地注視著我,宛如夜晚看似靜謐實則暗潮湧動的海。我被其中熾熱而複雜的情感燙得呼吸一滯,難言的恐懼令我止不住後退,仿佛站在我眼前的瓦史托德是足以將我吞噬的洪水猛獸——
我後退的腳步驀地一頓。
如果他是能將我吞噬、給予我終結、讓我能安享永眠的猛獸……我為什麼要害怕?
為什麼?
他平靜地問。
就一直下去這樣不好嗎?
我抬起頭,蒙著灰霾的眼球目不轉睛地注視他。
“我想死。”我輕聲說,“你知道的——柯雅泰·史塔克。”
“……”
他沒有說話。
沉默無止境地蔓延,茫茫沙海中隻剩下沙粒碰撞發出的沙沙聲響。水銀般的月光在他身上流動,最終被灰藍色的深海儘數吞噬。
我能清晰感知到柯雅泰·史塔克劇毒似的靈壓緊緊附著在我身上,好像脫水的魚掙紮著回到棲息地——如果我還需要呼吸,我想我現在恐怕已經窒息在深海中了吧。
他忽然動了。
高大的瓦史托德緩慢地彎腰,冰冷堅硬的手掌貼在我頭頂輕柔地拂動兩下,然後邊歎氣邊抱住我。
我不想再與孤獨為伴了。他說。
再陪陪我吧……我不會再阻止你了,我保證。
我轉動眼珠,看著被恐懼吞噬的瓦史托德沒有答話。
那瞬間我突然意識到真正的猛獸原來是我——
是接納了他、給了他希望,卻又等待著機會剝奪他精神支柱的我。
他會死的。
柯雅泰·史塔克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