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可不嘛,我站在地麵上看它的時候當然不平等了,但等我真正上去的那天,它不就又平等了麼。
“你為什麼非要去夢幻島不可?”本傑明先生換了個問題,麵試總歸是有了些許進展。
可差點就繃不住了的林柏宇依然對麵試官的想法毫無頭緒,沒有揣測動機的機會,他隻是在深呼吸之後又編出了下一段完美的“滿分答案”。
“因為為我們的社會貢獻力量是十分有必要的,夢幻島不能沒有新鮮的血液,而我很肯定我會是下一位卓越的建設者……”
“你在回答第一個問題時用了‘他們’來指代。”本傑明先生冷不防地說,留給林柏宇一臉的疑惑
“……可我現正在回答第二……”
“你對自己曾被‘中考’刷下來這點深感自卑,以至於潛意識裡都不覺得自己實際擁有什麼能力,不是嗎?”
麵試官身體前傾,用焦灼的視線逼視起林柏宇的靈魂。
“你說的根本不是我想聽的,再這樣我就隻好淘汰你了。”
*
方杉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裡,黑暗正重塑著他,包括最容易看得見的表情,包括最難被洞察到的內心。
“如果我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您就會淘汰我,對吧?”
沉默告知了他肯定項。
於是方杉離開了黑暗,臉上再沒有先前的矜持與友善,取而代之的是被黑暗轉化而成的一切:輕蔑,醜惡,冷漠,暴戾,它們迅速占據了他的外貌高地。現在暴露於麵試官眼前的連暴徒都算不上,頂多隻能算是混混,就是自由貿易區,或者貧民窟,或者官方命名:P區裡那些最常見的麵孔,方杉最本來的麵孔。
“也就是說,我現在碰上大麻煩了。”方杉微微笑著說,遭黑暗礪洗後的雙眼充滿了思慮與狡詐,宛若狼眸,“一開始就選擇了錯誤的策略不說,甚至首次得到教訓時也未能及時止損,相信在您心中,我的印象已經爛到穀子裡了,我能理解,換作我也會這麼想。”
“所以現在,我不得不要做出些額外的努力了。您曾說您知道連我也不知道的事?這是個錯誤。因為實際上,其實是我知道連您都不知道的事。”
他能感覺到身後林柏茂的呼吸都凝滯住了半拍。
“作為林柏茂的第一個朋友,我當然了解他是哪路貨色,畢竟嘛,他乾的事,我基本也都跟著乾過,我們的第一桶金是小半包白|粉,乾掉的第一個人是個想半途而廢的軟慫蛋,但是唯獨一件事我沒參與。”
“一年半前的一次考驗期間,曾有個看起來挺斯文的藍眼睛的中年白男在街邊攔住了我們,他說自己是【LK組織】的人,要拿考驗的內幕換取近期區塊治安官的巡邏路線,那天夜裡,我聽到門響了,您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很好,你通過了。”麵試官的“虛擬表情”變成了微笑黃豆emoji,好像是在嘲諷林柏茂一般。
“抱歉了夥計,你之後想揍我一頓都成。”方杉拍了拍林柏茂的肩膀,直視著他眼中遭到背叛的怒火。
“那就洗乾淨脖子等著吧,挨千刀的。”後者也暫時不想計較,畢竟眼下還有更迫在眉睫的麵試就在眼前。而當林柏茂正要坐到那張已經被方杉捂熱了的椅子上時,麵試官卻直接開口打斷了他:
“不用了,你已經被淘汰了。”
聲音緩緩蔓延開,三言兩語,信手拈來的不屑,掌控他人命運走向就像捏死了隻螞蟻般輕巧,一切都指向了手指粘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林柏茂。
最先反應過來的反而是方杉。
“等等!明明考驗的任何流程,包括這個麵試,都不該以地麵世界的道德規範為淘汰準則的不是嗎?我搶過東西,殺過人,連我都通過了,您又怎麼能因為一件也許與那個造反派組織有關的小事,就把他給淘汰掉呢?!”
“沒有,那些人確實就是一群不成氣候的社會渣滓而已,這個倒無所謂。”麵試官不疾不徐地說著,比劃了兩下手,分析儀投影的一部分便被截下來飛到了方杉跟前,“主要是因為這個,兩個考場加起來成功通過的人實在太多了,導致由我主管的這一列名額就隻剩下了一個。”
“所以我做了個簡單的抉擇,剛那個問題如果你回答不好,就把你淘汰,回答得好,就把他淘汰,就是這樣。”
“……什麼叫就是這樣。”方杉掃了兩眼出現在麵前的一行行數據,它們被計算機得出來的結果正如前麵麵試官所說的:僅需一個。
“這他媽一點也不公平!你從頭到尾壓根就沒問過林柏茂一句話,現在又怎麼能因為一個與他完全無關的問題而淘汰他?!”
“我們麵試的公平性是完全通過了管理局最高機密測試的。”麵試官的“虛擬表情”又成了流汗黃豆,“對了,他不是有個弟弟嗎,我剛看了眼名單,發現他也來參加本場麵試了,明明還沒到管理局公開發布的最佳‘高考’年齡……嗬嗬,我倒覺得很有可能是因為他通過了,結果把哥哥給擠下去了呢。真是個小掃帚星。”
直到被治安官架住了胳膊,林柏茂才終於有了反應:“……放開,放開我……求你了!求求你們了!彆淘汰我!我整個人生的意義就是為了去夢幻島!!彆讓我回去——!我沒法麵對、真的沒法麵對……這不公平!他媽的一點都不公平——!你個、婊|子!賤|人!!”
*
“——對了,小宇,我的弟弟,林柏宇,他通過了對不對?把他的名額給我!他是我帶來的!沒有我他根本不可能通過麵試!你們應該把他的成功記在我頭上!!你們都做錯了——!你們會失去這裡最優秀的一位人才的——!!”
“……哥?!”林柏宇從座位上猛地起身,不受控地喊出了聲音的主人。他回頭看了眼本傑明先生,投影後的麵試官隻是半閉著眼睛,沒有任何作為。少年猶豫了一瞬,還是選擇奔跑起來,在眾人好奇的目光裡朝著考場外衝去。
他所在的是最後一列,也就是整個考場中最靠內的位置,此時此刻腳底的地磚仿佛在無限地延長,最壞的想象所引發的一係列念頭已經躍然於林柏宇的腦海:哥哥被淘汰了?我該如何接受這個現實?我現在離開考場算不算放棄考試?我應該轉頭再跑回去嗎?可萬一真去了夢幻島,不就再也見不到哥哥了嗎?對了,還有剛才的麵試,到底要說什麼才能不被淘汰……
帷幕半掩著,耀眼的燈光消失了,鐵樹林間的和煦又重新灑落回少年的頭頂,林柏宇快速打量著周圍,心跳得厲害,然後,一個熟悉的身影映進了他的眼裡。
那是林柏茂,他的哥哥,一腳踩在平台的圍欄上,半個身體已經跨了出去,“屋頂”的縫隙依然如故,割裂的破碎的光帶照亮了林柏茂的臉。
“哥?”
林柏宇加重了自己口中含糊不清的音節,不算洪亮,但林柏茂還是聽見了,或者感應到了。
接下來的幾秒畫麵像被按下了慢放鍵。
他把頭慢慢轉向這邊,神情中帶著恐懼,也帶著遺憾,那雙沒有生氣的眼中因林柏宇的出現而重煥光芒,但緊隨其後的,隻能是更龐大也更深邃的絕望。
唯一能及時趕到救場的是剛為麵試官畫完一副肖像的葛洛麗婭,小姑娘不顧一切地伸出胳膊想抓住林柏茂,她成功了,卻差點把自己也帶了下去,自我保護機製讓她鬆開了救命稻草,於是她又失敗了。
一聲激烈的、因極度恐懼而戰栗且變了調的慘叫隨著十幾米的高度被拉長。
如今哥哥就在自己的目所能及之處,徹底與樓下的那片血漬融為了一體,林柏宇卻已經開始懷念起昨晚剛重逢時他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