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明白了你那晚的意思,但對於細節還是有點鬨不清楚……你就沒想著為我點明一下方向什麼的嗎?”他問。
江蘭的微笑永遠嵌在嘴上,至少在人前是這樣,可現在,符澤川卻再也無法將其看作是友善的表現了。
“一棵樹在森林中倒下,周圍沒有人,那麼這棵樹倒下真的有聲音嗎?”她沒有正麵回答符澤川的問題,“有。但無意義。”
“都這個時候了真的還要講謎語??”符澤川一隻手攔住她的去處。
“這在我看來優先級更高。”江蘭仍是那副淑女做派,隻是眼神令符澤川感到不滿,僅僅一瞥,他就能感受到那其中飽含了對無知庸碌之人的蔑視,無論如何,這位金發女郎都相當自視甚高。
“我無法理解你的意思。”符澤川也拉下個批臉看著江蘭,不過還是為她放了行。
“你在助紂為虐,秦天璿不該打算對那個女孩下手的。”她稍稍垂下了頭,“快讓他們停下來,加害隻會使人短視。”
“我不清楚站在你那邊究竟能為我帶來什麼,江蘭。”符澤川叫她的名字,“在這裡,我們的每一次所作所為都是一場關乎生死的賭博,這與人無關,秦天璿的計劃雖不完善但至少可行,而你那些隻言片語的擦邊球隻是讓我拚湊出了一個猜想,甚至……不,就在這裡,此時此刻,你願意證實它並不是猜想嗎?”
“審判庭到底要你和其他受考驗者合作以達成什麼目的??”
她搖搖頭,“你太著急了,情緒改變不了任何事,隻會讓你陷入更嚴重的混亂和更麻煩的窘境。”
符澤川從肺裡呼出一口濁氣,覺得再無可能從她身上撬出更多信息,隻是直直走進了教室。
“你太聰明了,也實在走得太靠前,以至把彆人落得太遠了。”江蘭在離開前最後告誡道,“如果不回過頭的話,是無法看見其他任何人的。”
淡淡的獨特鬆木香氣隨著一幅幅油畫的出現而被揭露了真身,209教室是一間美術室,放置半身石膏像的石階位於房間正中,每一張冰冷堅硬的臉都麵朝不同的方向,其中還不乏半成品與失敗作,扭曲、破裂、缺失的麵容摻雜進其中,竟然給人以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葛洛麗婭站在角落裡塗抹著一張畫板,符澤川湊上前去,看清楚了那是一副關於俯視視角下雙手、褲腳、鞋子、高台以及……樓下煙花一樣炸開的鮮血,和螞蟻似地圍了一圈的人影的畫作。
“……那是……林柏茂……”他的聲音止不住地發顫。
“這兩天來,我一直在做噩夢,夢的內容無外乎都是那時的情形。”葛洛麗婭暗自神傷地望著手中的調色盤,所有顏料隻是融合成了一攤難以言喻的鏽紅,“人們在嘶吼,因恐懼而嚎叫,墜地的重響,從雙臂上傳來的酸痛、麻木與無法自控的劇烈抖動,大睜著眼睛,難以置信,紅色,紅色,全部都是紅色……”
“葛洛麗婭……”符澤川輕聲叫她。
“那些夢很奇怪……我的記憶,我的想象,我的恐懼……好似都混淆了,再也無法辨彆哪個是現實……不論怎樣繪製這些我所想要遺忘的事情都無濟於事,那段記憶根本無法從我的腦海中抹除……”
“葛洛麗婭!”符澤川走上前,微使力地晃了晃她的肩。
“……抱歉。”她眼中的焦點終於落在了符澤川身上,就在這一刻,淚水也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了,“這兩天來我一直在畫畫,沒日沒夜地畫畫,我……做不到把注意力放在任何跟審判庭相關的事情上。我知道方杉看起來很不對勁,然而我已經沒有餘力去……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是不是很沒用啊……?”
“沒有的事!你那地圖可是派上大用場了!就據我道聽途說,好多人也是因為你那地圖上分毫不差的細節才活下來的!”符澤川像哄孩子一樣哄她,顏料粘得衣服上到處都是。
“……謝謝,謝謝……”葛洛麗婭語無倫次地抹著眼淚,也把自己的臉塗成了大花貓。
替她移開石膏雕塑,符澤川抱著葛洛麗婭讓她坐到石階的倒數第二層上,這姑娘平日裡就愛往高處跑,時不時就要到某座危樓大廈上去吹風。門外有雜亂的腳步聲與呼喊,他們暫對此充耳不聞。也是等她終於平複了情緒,符澤川又接著道:“我覺得我們應該毀了這副畫。”
“說得對。”她用右手去夠左邊肩膀,失落地低著頭,“……我所創造的一切都缺乏生命的火花,就連這副也不例外。”
“在那麼長的時間裡,我所能做的不過是按照他人的喜好去臨摹他人的畫作……我的靈感已經枯竭了,如今唯一屬於我的藝術也隻剩下宣泄。哪怕看到這噩夢般的畫作時,我也隻覺得它是一種對於現實機械式的再演。繆斯早就離去,再也找不回來了……”
葛洛麗婭講話的功夫,符澤川已經拿起刷子在畫上麵打了個叉,鏽紅的顏料沿著畫板滴落,如同噴濺的鮮血烙印到木地板上。厄兆悄然堆積,始終無人發現。
“到時間了。”符澤川抬頭看了眼表,與此同時,上課鈴也剛好打響,“我去旁邊教室裡看看他們的成果。你就彆難過了,審判庭的事……我會想辦法解決。”
他所在的美術室離210教室不僅有一牆之隔,中間還擺設了些雕塑課的作業。周圍太安靜了,此時此刻腳底的木地板仿佛在無限地延長,江蘭剛說的那些話仍然在符澤川腦中回蕩,卻始終離頓悟差臨門一腳:森林中倒下的樹並不孤獨,但為何無人問津?是因為樹的數量太多了,哪怕它再試圖變得與眾不同也難以引起任何注意嗎?一棵樹倒下確實有聲音,但如果沒有人聽見,那就和從沒倒下一個樣。森林裡從來不缺樹。可就算聽見了又能怎麼樣呢?不過是一棵樹罷了……
木門半掩著,麵目全非的雕塑消失了,審判庭中天空的童話顏色又重新灑落回他的頭頂,符澤川快速打量著周圍,心跳得厲害,然後,一個熟悉的身影映進了他的眼裡。
那是林柏宇,他老大的弟弟,他才交的新朋友,一腳踩在講台旁的窗台上,半個身體已經跨了出去,窗簾被風卷起,如絲綢,如海浪,湛藍的天空依然如故,明媚的清澈的陽光照亮了林柏宇的臉。
“你們不是想要看彆人去死嗎?現在可好,我這就來滿足你們。”
林柏宇加重了自己口中那本就擲地有聲的音節,每個字符澤川都聽得一清二楚。滿教室的人臉上都寫著震驚,白裙少女倒在牆邊,正準備輕生的她似乎才剛被少年推到了一旁。
接下來的幾秒畫麵像被按下了慢放鍵。
他把頭慢慢轉向這邊,神情中帶著詫異,也帶著驚喜,那雙被絕望侵蝕殆儘的眼中因符澤川的出現而重煥光芒,儘管緊隨其後的,隻能是更痛徹也更無可避及的幻滅。
最後一聲諷刺的短笑並沒有被兩層樓的高度拉長,墜落的瞬間,林柏宇仿佛才從一場長夢中醒來。
他好像終於睜開睡眼,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床上,窗外的陽光正好,於是他來到一片隻長著一棵樹的草原,爬到頂上,眺望起遠方的地平線。困意重新襲來,他隻是跟隨召喚,回到了夢中的永無鄉。
黑鐵柵欄刺透軀體,鮮血染紅了胸膛。如今夥伴就在自己的目所能及之處,徹底與樓下那片玫瑰花圃融為了一體,符澤川卻已經開始懷念剛見麵時他的模樣了。
一棵樹在森林中倒下,無人問津,僅有一隻曾在樹枝上停歇片刻的野雀為它唱起挽歌。
這個故事以他開始,卻沒法以他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