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之間本來還算親切的氣氛停止了流動，教室好像被靜音了一樣。

豐雨一股腦道：“我來上學是為了考上一個好大學，有一個出色的前程的。你呢？”

池敏的嘴唇張了張，沒出聲。

豐雨等了一會兒，就又低下頭去寫題了。

當豐雨不再凝視著她的一瞬間，池敏耳邊的喧囂又重新灌了回來。她尖尖翹翹的美甲陷進了手心的肉裡，呆呆的轉回身，發現手疼，連忙鬆開。

是呢，我在想什麼？池敏端詳著掌中央月牙形的掐痕，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把生活裡的一切事物都和兩性感情掛上關係？

是啦，小時候媽媽和家裡其他女性長輩總是打趣她，說你筷子捏得這麼近，將來的丈夫會是本地的呀，沒準就住對門？但池敏喜歡新鮮的東西，所以她練習著拿筷子梢，想著這下是個外國老公了吧？

想當年她初中玩得狠了，臨近中考媽媽怎麼鼓勵她的：去好學校，才能碰上優質的男性資源。媽媽喜歡高知，就像爸爸，所以媽媽的女兒也就把捕獲高知當成了人生目標之一。

池敏的爸爸媽媽好愛她，希望她幸福一輩子，因此由衷的盼望她可以找到一個好女婿。他們給未知的女婿設定了各種硬性的軟性的指標，卻從不苛刻地鍛煉她。池敏不需要有獨當一麵的能力，因為她有爸爸，也會有一個出色的老公。他們微小而深切的擔憂僅僅在於她的婆婆好不好相處。所以你得現在開始學規矩——穿裙子要攏腿，碗裡不能剩米粒——其實這些規矩的初衷何其光明坦蕩——但他們為了說服她，告訴她以這個理由——彆到時候去人家裡讓人笑話——

豐雨的筆尖停停頓頓，一道哲學題怎麼也順不下去了。她靜靜地抬頭張望池敏，豐雨還沒有在這張嬌美的臉上見過這麼複雜的神色，好似哭笑不得，眼神又邈渺的，像發現了什麼令人沮喪的條規。她手指張張合合，半晌，收攏。指尖瑩瑩的，好看。

池敏扭頭看了豐雨一眼，彎了彎嘴角，拎起書包就走。書包一角“哐啷”一下撞在桌子沿兒上，動靜挺大，好幾個人的眼睛往這邊探望。池敏的步子不再保持輕軟的節奏，幾乎是奪門而出。豐雨聽見走廊裡“滴”的一聲，是池敏刷卡把櫃門打開了。她大概正披上羽絨服呢。

豐雨本來有一點“視線聚焦恐懼症”，害怕彆人以崇拜之外的其他目光注視自己。但這會兒她光想象池敏的那件白色短款羽絨服了——蓬蓬的，圓鼓鼓的領子，背後是一個凹凸的小熊。跟藍色的校服褲子非常搭，她穿著，就有一種聖誕節的氛圍。哪怕僅在秋天。

等豐雨回過神來，停頓了很久的筆頭早已在“運用哲學知識”的“哲”上洇出了一枚圓圓的黑點——第二顆池敏的小痣。

她聽見有人在興奮的絮叨，說她倆是為了陳水大打出手了吧，嘻嘻。豐雨懶得粉飾太平了，衝聲音最響的那撮人翻了個刻薄的白眼。

池敏找班主任請過假，就在校門口搖了輛滴滴。坐進車後，池敏微微喘著氣，司機師傅從後視鏡看了眼，關照道：“小姑娘，身體不舒服啊？”

池敏攤開手掌看，那上麵的幾個泛紅的跡子全消了。她搖搖頭說：“我是心裡難受。”

司機師傅服務態度極好，他了然地點頭，“啪”的扭開了廣播：“那咱來聽音樂吧。”

樂音生機勃勃地從車載音響的黑色孔洞裡蹦出來，池敏五音不太全，隻覺得心情被它們渲染地激憤。

我能自己做什麼呢？我想做什麼呢？

池敏眼前閃過剛剛在學校，豐雨那個定定的眼神，讓她帶近視的瞳孔顯得極具洞察力而專心致誌。她好羨慕她。

池敏想抓住一切。車廂內歌聲貫耳，女中音嘹亮的嗓子在吼著什麼英文歌詞。池敏凝神一聽，就認識一個“painting”。

池敏的眼眶興奮地發熱。

她的記憶回溯到十二年前，爸爸牽著她的小手，叩開那扇青灰色的玻璃門。裡麵一個留長卷發的青年微笑著領她進門，從蠟筆到色粉，從2b鉛筆到黑炭筆，從四歲到十六歲。

她中指上唯一的繭子是為畫畫而長的。長發老師總說她文靜，可她哪裡有什麼耐心呢？隻是在畫紙上忘我而已。

池敏覺得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