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欲搬開沉重的紫檀木床,擎海潮還想幫他一把,但被龍宿擋下。
“汝……是在找這個嗎……?”
不確定的試探語氣,幾分期待,幾分不安,龍宿從另一邊的櫃子裡取出每十年他來彆塵居時都會帶來的抹茶桃花糕,離開時會將糕點留在此地。
這一份,還是幾年前的,早就不能吃了,隻是十年未到,還沒有換成新的。
雪芽聽到龍宿說話,摸索著挪到龍宿身邊,接過糕點,摸了摸那些已經發黴的五瓣花形的桃花糕,一下子咧嘴笑了,不停點頭還將食盒當寶貝似的捧在懷裡,走到院子中最大的月華樹旁,那塊曾經玄鳴濤常常打坐練功的大石盤上坐下。
這會兒又開始愣神不笑了,呆呆地望著空氣,不知道在想什麼,癡癡傻傻的模樣一點沒變。
“這到底是?”擎海潮心中困惑比天大。
龍宿攥著珍珠扇,雙眸緊閉,心中五味雜陳……十之八九,雪芽就是故友無誤,可為何真相讓人如此難以接受。
沒有回答擎海潮的疑問,龍宿深吸一口氣,沉重的腳步緩緩移動到雪芽身邊,取出一直隨身攜帶的紫金簫,換走雪芽手中食盒。
紫金簫白玉琴,素來不許外人觸碰,也是最後一個能證實故友身份的鐵證。
飛花依舊,故園依然,故人在側,莫非過往歲月已倒流。
自雪芽第一次接觸簫笛,他反反複複隻會一首曲子,一首擎海潮聽過無數遍的曲子,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妥。可對第一次聽雪芽奏簫的龍宿來說,這也是龍宿數百年間奏過無數遍的曲子。當年吸音石中流出的點滴遺憾,每個音符都深刻腦海從未有半分忘卻。
餘生付劫灰,念念不得見,心酒無人嘗,春秋幾度滅。一曲舊簫,勾起多少舊憶,龍宿錯愕無言,恍然當年痛失摯友的哀慟再度席卷而來,傷情盈滿心間。
不自覺解下腰間龍環,遞到雪芽跟前,龍宿自己也不知道他要乾什麼,也許是想以此莫失莫忘重拾舊誼,可他明明知道雪芽眼盲,根本看不見美玉在前……
倏然,料所未料的異狀出現,龍環再度紫芒大作,自環中釋出一道飄渺的霧氣,縈繞雪芽周身,隱約間,龍宿與擎海潮眼前的雪芽變了模樣——
霧氣罩身,須臾眼前,白發少年不見了,石盤上坐著一名熟悉的青年道者,白羽額印,眸光湛然,黑發披肩,挽著簡單的散仙髻,彆著玉簪,一身炫黑銀龍紋的道袍,悠然吹奏著紫金簫,飛花擦過鬢邊長發,眉目盈笑地瞧著正對麵的龍宿。
“好友——!”
一刹愕然,一瞬情切,一道驚呼,伸手欲觸,眼前故友又隨風消散……
手中龍環的紫芒淡了些,仍散發著比往常更穩定的光源,石盤上坐著吹簫的還是雪芽,一切都變了,隻留額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哈……哈哈哈……”龍宿連連苦笑,悵然扶額倒退三步,低聲沉吟,“汝早已變了模樣,吾卻仍沉溺過往,將自己想象中的汝當成真實,弦上玄說的對,吾真是可悲……”
“未曾想汝此生又受了這諸多苦楚,失了一切,汝卻仍記得我們之間的默契,僅是這點,吾這數百年的堅持就沒白費。”龍宿踱回石盤前,半蹲下來平視雪芽,示意他暫停吹奏。
“這一回,有吾在,絕不使汝重蹈前世覆轍。”
緊緊握住雪芽的手,仿佛穿越數百年再執故友。百感交集,原是沒有盼頭的期待,如今竟然成真。數百年的罣礙一時落定,先前諸多矛盾糾葛的心思,在重見故友的那刻都煙消雲散。
如果時間真能衝散記憶,淡忘初衷,那麼就將這份情義從頭來過。龍宿微微側臉掩飾濕潤的眼眶,哪怕雪芽根本看不見他喜極而泣的表情。
屋門外,見證所有異變的擎海潮猜到了一半的故事,他安安靜靜地等龍宿收拾心情,主動告知雪芽前世的來龍去脈。
萬萬想不到這孩子前世經曆竟如此傳奇,擎海潮是親身體驗過神封餘威的人,那還隻是數百年後的餘勁,可想而知當年威力有多可怕。也許雪芽此生五感儘失又成癡傻,皆是因為前世死得過於慘烈,痛苦才遺留今生。
“前世已遠,吾隻願雪芽今生平安無虞,快樂順遂。”擎海潮心疼地摸了摸雪芽的腦袋,那孩子馬上轉過來抱住義父蹭了蹭。
此時,已接受事實,釋然開懷的龍宿突然笑道:“哈,這次不用等十年,我們馬上回疏樓西風,汝落下數百年的酒約,此回可一次還清了。”
……
疏樓西風中,穆仙鳳從沒見過如此欣悅的主人,不光嘴角勾笑,連眼中都是真實的愉悅。
一進門,馬上吩咐默言歆將疏樓西風中的月華藏酒搬出幾壇。這酒主人平日從不許人碰,連他自己都是釀了不喝,今日居然要取出跟外人分享?
默言歆雖然困惑,但仍照辦,還是穆仙鳳有靈性,一見主人神情便猜到了七八分,很有眼力勁地準備好了主人最喜歡的玉酒盞。
龍宿親自為雪芽斟酒,連帶擎海潮也享受了龍首奉酒的服務。這酒龍宿雖不曾嘗過,但想來酒味與故友釀的不會差太遠,就是過甜了幾分而已。誰讓玄鳴濤派人送來的最後一壇酒如此酸澀,怪不得龍宿要加大甜度。
雪芽的酒量可是一流,擎海潮並不擔心,可他忘了雪芽兩歲的時候失足入江之後發生的事……
在龍宿期待的注視中,遲到數百年的一杯酒終於隔世飲入摯友喉中,正慨歎歲月倥傯,對麵的雪芽卻突然跌落座椅,整個人蜷成一團在地上不停抽搐發癲。
素有經驗的擎海潮即刻衝過去,用雪芽脖子上掛著的長命玉鎖撬開他的嘴,讓他癲癇發作的時候咬住玉鎖,如此才不致咬斷自己的舌頭,隨後又用力錮住雪芽的雙手,抱著他的頭不停安撫。
“怎會如此?!”龍宿不解,馬上喚仙鳳取藥丹暫緩雪芽癲症,轉頭再斟一杯嘗試,他自己喝了兩杯都沒事,為何雪芽反應這麼激烈。
“奇怪,雪芽已許久不曾犯病,飲其他的酒也無事,為何偏偏此酒會讓他發病?”擎海潮也是疑惑不已。
雪芽漸漸緩過來了,又恢複成一臉茫然的癡傻。
“莫非十年未到終是天時不合?”龍宿搖搖頭說,“他身上的病症還真是重重疊疊,必須想辦法儘快逐一醫治。”